天灰云暗,山岭雾塞。一场春雨过后,大片的乌云自西向东跑马似的移动,预示着天空将要转晴。关中大地一片泥泞,沟壑溪水四处流淌。刚抽芽的柳条随风飘荡,返青的小麦享受着春天的沐浴。山川如洗,田野呈绿,世间万物显出了回春后的勃勃生机。严冬过后的大地啊,正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
唐朝天宝六载。渭河南岸官道上,一队人马正向河边开来。走在前面的是一队骑兵,有五六十匹马,簇拥着一位中年将领。他四十八九岁,相貌端庄,神态沉稳,一部修饰整齐的胡须垂在颌下,紧锁眉头,注视着汹涌咆哮的河水。他身后飘着一面认军旗,红底白字,斗大的“李”字绣在旗的中间,随风抖动。他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三个儿子——当今的太子李亨。“马嵬兵变”后,经周围老百姓哭谏,唐玄宗无奈,只得命他率领这支队伍向北方行进,去寻找和联络抵抗叛军的主力队伍。
他们到了渭河边,方才发现原本干涸的河床,经过这场雨水的汇集,已经波浪翻滚,水深数尺。这里原来有一座桥梁,早被洪水冲断,留下了断桥残迹。李亨传令原地休息,并派出数路人马分头寻找渡河的船只,准备渡河。
李亨从马上下来,用手按了下酸困的腰部,活动了一下腿脚,然后走到河边立定,注视着翻腾的河水出神。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望着面前汹涌的河水,联想到当前的国家形势就如平静的水面突遇一场暴雨,搅乱了安逸宁静的渭河。他当年劝告父皇李隆基,安禄山生性狡诈,包藏祸心,恐为日后祸乱根源。安禄山身兼四镇节度使,统领雄兵数十万,虎视河东,觊觎中原,攻城略地,扩军备战,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应尽早防之。可叹他父皇李隆基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怪他多事。如今安禄山撕破伪装,原形毕露,彻底背叛大唐朝廷。山东、山西峰烟四起,河南、河北动起刀枪。国家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赤地千里。唉!何日才能扫清阴霾,还我大唐河山!
风卷旗角,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身对护卫将军陆岩说道:“子松,去把先生请过来,咱们边休息边商量下一步的打算。”陆岩应了一声,转身向后边走去。一会儿工夫,一个颌下有须的中年人随陆岩到来。
李泌字长源,关中人氏,年约四十岁。他身着道装,手执拂尘,一身道家打扮。尽管他比李亨小几岁,李亨对他却很敬重。从不呼名道姓,亲切地称他为先生。他一生时俗时道,不民不官,和太子李亨相处最善。他们常在一块谈文论武,吟诗作赋,讲经论道,敲棋推枰,很得玄宗皇帝的赏识。去年秋天,他到外地游学,云游在江河湖泊间,前几天晚上,他又突然到了咸阳馆驿,夤夜会见太子。
太子一见到自己的好友,高兴异常,愁眉立时舒展开来,就像马上有了主心骨。二人在馆驿彻夜长谈,纵论天下形势。李泌将眼前的平叛局势作了一番分析,又为李亨筹划了平叛方略,制订了作战计划。
他们谈到今后朝廷的发展形势,李泌道:“自皇上继位后,励精图治,发愤图强,使国力大增。老百姓安居乐业,真正达到了开国以来的鼎盛时期。这里面既有皇上的清明政治之功,也有宰相及大臣们的忠心辅佐之劳。可惜这种局面没有延续下去,而是发生了逆转,此乃天意啊!当年李淳风在《推背图》中留下谶语:‘渔阳击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丧金环。’今已应验矣!皇上倦于政事,小人投机钻营,奸佞之辈终于爬上宰相高位,国运开始下滑矣!李林甫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六个宰相有五个是他们的同伙。那些忠正廉明之士遭排挤、受迫害,得不到朝廷重用。一些溜须拍马之辈、阿谀奉承之徒,反倒充斥朝堂,尸素其位,形成了恶人当道的局面。皇上逐渐滋生了骄奢之心,疏于政事,一切听信于李林甫、杨国忠之流,为表面盛世埋下了巨大隐患。加之朝廷的基本国策有严重缺陷,为安史之乱创造了条件——这就是‘藩镇节度使’制度。节度使既管军又管民,为一地方的封疆大吏,俨然就是一个小朝廷,一旦被野心家利用,暗中发展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国家就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眼下安史之乱就是例子。”
李泌停下来喝水。李亨接口道:“不错,先生一语中的,朝廷到了今天的这种局面,固然有多种因素,但与朝廷的国策制度有很大关系。藩镇节度使制度,使其尾大不掉,实为养虎为患啊!这种形势一定要改变。”
说到此处,李亨不禁苦笑着叹了口气:“唉!无奈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改变朝廷的国策制度,还得父皇说了算,别人想改也改不得啊!”李亨显得无可奈何,也显示出他对自己的认识不足,对目前形势认识不清。
李泌放下茶杯,顺手拨了一下油灯的捻子,起身活动活动坐累的腿脚,思索如何让李亨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他对李亨知之甚深,知他为人敦厚善良,却缺乏谋略权变。虽做了几十年太子,却缺乏君临天下的气概。眼下的形势他如果看不明白,就会坐失良机,功亏一篑,不但失去担当大任的机会,反而会让其他皇子争抢皇位,发生内乱。如果走向那一步,大唐王朝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使天下更加混乱。
李泌停住脚步,严肃问道:“殿下,时至今日,您还是对当前的形势看不明白、分不清楚?国至今日,形同破瓯。谁来收拾破瓯,重整山河呢?唯有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受奸人蛊惑,抛下京城,西狩四川,实为放弃皇位之举也!殿下要做一代中兴之主,就要抓住机会,当仁不让,这才能发挥您的才智与抱负,为天下黎民百姓谋福祉。殿下现在如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要走出黑暗,光明就在前面。但眼下的重任是平息叛乱、重整山河,废除朝廷的弊病要待平叛大计完成后逐步实施。积重难返啊!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过急则冷了各节度使的心,就如同一杆秤,砝码要压在朝廷这边,使这些节度使在平叛的紧要关头和朝廷保持一致,主动出兵平叛,咱们才有胜利的希望。”
李亨点头道:“先生说得很对。天下大事就如一盘棋,怎样才能走好每一步呢?”
“国之不国,民心离索。皇上扔下宗庙社稷不顾,西走四川避祸,此为危险之举也!国家没有了朝廷,如同人没有了头颅,如何能够生存呢?如今殿下独身于朝堂之外,不受皇上掣肘。又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军权在手。应该顺乎天时民意,尽早登基称帝,方能号令天下,平息叛乱。殿下啊,你要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切不可心存疑虑。在人们心目中,大唐王朝就是天下正统朝廷,老百姓还是认可的。人们所以痛恨朝廷,就是痛恨奸臣当道、吏治不清、捐税繁多、刑狱不明。只要圣上英明,废除时弊,老百姓就会继续拥护朝廷。天黑还有日出时,雨住还有天晴时,殿下须得明白啊!”
李亨心里不禁一动,他明白李泌的意思。天下人民怨声载道,难道过错全在奸臣们身上吗?唉!当储君二十多年了,自己明白有何用呢?很多人劝他登基称帝,但他不敢。父皇健在,他能让位吗?没有父皇的传位诏书,他没有胆量登基做皇帝。
想到此处,他放低声音道:“先生所言,不无道理。但父皇健在,朝廷犹存。
没有父皇的传位诏书,以前我大哥的教训就是例子,我岂敢越雷池一步?”
李泌沉思了一下道:“也难怪,旁观者清,当道者迷。细想当初皇上离京西狩,说明他老人家已暮气消沉,无力驾驭朝廷,更懒于政事。《推背图》中谶语说道:‘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流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说的就是大唐王朝有近三百年的基业,到今日也不过一百四十余年,天命正盛也!殿下重任在肩,需子子孙孙延续下去,该到了继位的时候了!待皇上到了四川安顿下来后,贫道即可派人到成都,拜见皇上身边那几个元老大臣,请他们出面说服皇上退位,去当太上皇,由殿下即位,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那时便可重新收拢民心,整治朝纲,平息叛乱,刷新政治,使国家逐步走向中兴之路,这就是殿下的重任所在啊!”李亨听得眼睛一亮,兴奋地点点头。
其实,李泌早已看清了天下形势:月满则亏,由盛转衰,这乃是历史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但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为了大众苍生,国家不能再混乱下去,朝廷也不可一日无主。他要给李亨指出利害,让他鼓起劲来,充满信心地担当大任。只要朝廷稳定下来,则民心安矣!为君的发愤图强,为臣的忠于职守,剩下的事情只有看天意民心了。
李泌重新坐下来,继续为李亨筹划道:“天下大事,唯一君治耳!殿下应有心理准备。古人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诸事预作准备,从细处着手。军令政令应予统一,扭转全国一盘散沙的局面。安禄山发动叛乱,挑起战争,使广大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中,要尽快平息叛乱,解民倒悬。把全国的平叛力量统一起来,政令法令出自一人之口,才能调动全国人民的信心。全国平叛力量调动起来后,要组成一支主力大军,驰骋纵横,专务平叛。当然,由谁来做主军统帅,这也是关键所在,殿下要尽早考虑。以前各藩镇的军队不相统属,各自为战,根本形不成有效的抵抗,所以才让安禄山做大。贫道认为,主力大军重点在于破贼、剿贼,其他兵力作为偏师,策应主力队伍消灭敌人。
朝廷只要做好平叛部署,保证供应军需物资就行。至于仗如何打,兵如何用,由将帅们自己决定,朝廷不要干涉。让将帅们安心踏实地去平叛,去用兵。这样一来,用不了三年时间,即可结束战争。”
李亨兴奋地道:“先生的设想好,办法得当。咱们应该吸取以前的教训,要有一支主力大军,才能有效地发挥朝廷的优势。”
李泌道:“殿下以为谁能做主军元帅,指挥朝廷的平叛战争呢?”
李亨思考了一下道:“郭子仪,只有郭子仪才是名副其实的帅才。”
“大唐自高祖始以来,历任大元帅都由皇太子担任。贫道以为殿下的长子李豫可充当此任,掌握大局。至于副元帅,要考虑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那李光弼呢?他也是朝野尽知的名将啊?”李泌对军中的将帅不甚了解,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李光弼虽说能征惯战,治军严谨,但气度上不如郭子仪,声望上也不及郭子仪。目前我军士气低落,统兵将帅须由声望极高的人来担任,才能使军队士气鼓舞,老百姓充满希望。”李亨对军中各将才比较了解,将郭子仪和李光弼作了对比。
李泌点头道:“殿下担任兵马大元帅多年,对部下知之甚深。贫道也常听人说,郭子仪光明磊落、公正无私,待同僚如兄弟,待部下如子弟。今日听殿下一说,方知此言不虚耳!正所谓‘臣择君事之,君择臣托之’。如今大唐正是多事之秋,只有君臣一心、上下不疑,才能挽救大唐的基业。殿下记住咱们君臣的谈话,以后事情的发展,就沿着今日的思路去做,会达到预期的效果。”
李亨连连点头。
二人又商谈了北上朔方镇的路线,李亨数日来的沉重心情才轻松下来。
天宝十四载,经过多年精心准备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狼子野心逐渐膨胀,准备发动叛乱。他先制造矛盾,寻找借口,与宰相杨国忠反目,遂以“清君侧,讨国忠”为名,联络史思明等人起兵。他们四处攻城略地,侵州占府。短短数月间,横扫山西、河北,连下青兖两州,接着兵锋指向中原大地。
安禄山叛乱后,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国家战乱,民不聊生,到处是一片破败景象。可叹唐玄宗并不在意,听信杨国忠的鬼话,以为大唐兵马可以在两个月之内平息叛乱,贼首安禄山将被献俘阙下。所以他并没有作出积极反应,仍然整天和贵妃杨玉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朝廷军务都交由杨国忠操持。
当初,河东节度使兼朔方镇节度使王忠嗣,通过种种迹象发现安禄山图谋不轨,便上书朝廷,揭发安禄山的狼子野心,提醒朝廷若不加以提防,日后必会发生叛乱,造成天下生灵涂炭。唐玄宗非但不听忠谏,反而责怪王忠嗣多事,危言耸听,并毫不怀疑地说道:“胡儿不会背叛朕,他是忠君爱国的楷模,天下谁人都可反,唯独安禄山不会反。”
王忠嗣明白,皇上已被安禄山糊弄昏了头,不辨忠奸、不分好坏,便心中愤懑,发泄了一些牢骚话。谁知他和别人闲聊的话,却被奸相李林甫得知。他正想扳倒王忠嗣,苦于没有把柄,这下有了机会,便借题发挥,在玄宗面前告黑状。可怜一代名将王忠嗣,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狱。大将哥舒翰急忙上本,以全家人性命担保。皇上念王忠嗣为大唐立下无数战功,便下诏暂不治罪,贬到商州去做知州。不久,王忠嗣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任上,天下人尽为其呼冤。
有道是:小人下手,下手小人,小人毁家国。君子上谏,上谏君子,君子匡社稷。
平叛战争打了一年以后,叛乱的战火非但没有扑灭,而且越烧越旺,有燎原之势。不久洛阳被攻破,中原大地被叛军占领。贼势一度猖獗,大唐王朝危在旦夕。官军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被叛军各个击破。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豪绅劣仕四处逃亡,中原大地满目疮痍!接着叛军挥师西进,步步逼近潼关,真是养虎为患啊!
唐玄宗指望杨国忠指挥平叛战争,谁知他却借军权在握,把和他有矛盾的大将统统排挤出朝廷。杨国忠根本无一点军事常识,却胡乱发号施令,错误指挥战争,还隐瞒军情,报喜不报忧,一味哄骗唐玄宗。玄宗乃古稀老人,老迈昏庸,不辨忠奸。他听信小人谗言,错认为坚守潼关的大将高仙芝、封常清指挥不力,有勾结叛匪、借机叛乱的可能,便下旨杀掉了二人。高、封二人的部下都是跟随他们多年的将士,眼见二人无罪被杀,怨愤之下便都四散离去,只剩下一千多人坚持守关。潼关一时无将把守,可叛军依旧步步紧逼、猛烈攻关,到这时李隆基才着了忙,紧急加派兵马去守潼关,可惜京城里只有三万兵马,不能调离。全国的兵力都掌握在各藩镇节度使手中,尤其是安禄山,他的兵马最多,军力最强。所以,他对发动叛乱毫无顾忌。这是唐玄宗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也是他根本就不相信的事情。李隆基只得下令临时征兵,凑足了五万人马,却没有统兵大将。
经李林甫、杨国忠两任宰相,朝中能统兵的大将都被排挤、陷害殆尽,有的放了外任,有的贬回了家,京城里只剩下卧病在床的老将哥舒翰。玄宗下令,命哥舒翰出马,半月之内要把潼关外的叛军打败。
哥舒翰倒是一员骁将,但却年老中风,行动不便,生活都不能自理,怎么能担此重任呢?能守住潼关都不错,哪有能力去消灭叛军呢?!没办法,唐玄宗实在无将可派,却又异想天开,还指望哥舒翰像当年那样英勇善战,打败安禄山,恢复太平天下呢!
哥舒翰正卧病在床,无奈被家将扶出来抱上马背,率兵奔守潼关。老将军虽然身体残疾,头脑却很清楚。他下令坚守潼关,不可与叛军交战,等到天下勤王大军一到,前后夹击,方能打败敌人,这样才能保得京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