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前不久知道的。”丁苏泽点燃了一支烟,坐在车里,眼神放空,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又好像在看什么。烟圈氤氲在车内,车内昏黄的灯光将烟圈染成昏黄,好像烟丝的颜色。“我在美国的时候,给庆哥发邮件打电话,他几天没回。后来我回来才知道嘉玮她出事了。庆哥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爱人,不会再娶妻,他就默默地守着她,陪着她……”
沈心辰没有说话,定定地坐在副驾驶位,看着幽暗的街景。丁苏泽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吞云吐雾,烟丝缓缓地燃烧,每一下都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最后却还是化成了一堆烟灰。
一支烟抽完,却恍若一年那么久。
他关上灯,准备发动汽车,“我送你回去。”
她轻轻地说:“不用了。”
他没由来地又点上了一支烟,她没由来地没有下车,静静地坐在车里。后来,他突然掐灭了烟,抱住她的脸,用力地吻她。她挣扎,他不放,最后他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漉漉,终于放开她。她抓着包,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他。他看见她在街边拦下一辆的士,然后绝尘而去。他摸了摸脸上的湿润,他知道,那是她的泪。
她坐在出租车上,泪好似决堤。司机通过后视镜,看见她哭花了满脸的妆,小心翼翼地问:“去哪里?”
她说:“随便。”
她坐在车里,靠着车窗,看着城市的霓虹。没有地方可以去,她只是不想一个人。他刚才吻了她,用力地吻了她。这个吻,好像已经隔了几生几世一样遥远。上一次,他吻她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
曾经他的吻带着清甜,仿佛夏日早晨荷叶上的露珠。如今的这个吻,却是那样的苦涩,让她心里发苦。这些年来,她太苦了,太想他了。
刚工作的时候,每天清晨,他们挤在一面穿衣镜前,换上职业正装。他们互相给对方整理衣衫,伸出拇指,鼓励对方,然后匆匆地挎包出门,去挤高峰的地铁。
一开始,他们俩都只不过是工作上的小菜鸟。工资不高,业务能力不强。在S市这样的城市,两个外地的毕业生所能做的一切都只有靠自己。那时沈心辰工资两千五,丁苏泽工资三千。他们进饭店之前一定要看一下价目表,确定自己吃得起,才会走进去。宁愿多走几步路,也不愿去搭乘好几块钱的地铁。每天去菜场买便宜的菜,为几毛钱跟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
日子虽然有些清苦,但他们的心里却是暖暖的。他们相信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一片天。他们互相鼓励互相支持,携手走过了那最开始最难熬的一年。
一年后,沈心辰和丁苏泽在工作上都有了重大的起色。他们各自升职加薪,似乎走上了一条通向幸福的坦途,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沈心辰觉得此生就要与自己最爱的丁苏泽一起走下去的时候,在她觉得一切都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丁苏泽却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丁苏泽开始没日没夜的加班,天天都要半夜后才回到家。回到家里的他,也是满脸的疲惫和倦容,累得不想说话。她担心他,经常给他煲汤,他总是喝一口,然后抬头看着她挤出一个笑容。她问:“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他点点头,不多说一句话。
后来两人基本不能照面。丁苏泽很晚回来,回来时沈心辰已经睡觉。而早上沈心辰起床上班时,丁苏泽还在睡梦中。
他们基本不说话不交流了。沈心辰有时半夜睡不着,会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丁苏泽沉睡的脸。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的脸迅速地消瘦下去,下巴尖了,眼睛也凹陷进去。她用手抚摸他的脸颊,觉得他有些遥远,有些陌生。
后来他干脆住在了公司,不再回家。一开始沈心辰给他打电话,他总说在加班,很忙。他从来不给沈心辰打电话。后来他连沈心辰的电话都不接了,短信也不回了。
她去他公司看他,他只是跟她说两句话,然后就催她回去。她悻悻地离开,两步后回头,已不见他的身影。他们在一座城市,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几个月才难得见一面。
那天他们终于有机会出来在餐馆里吃碗面。她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坐在餐馆里等他,他远远地走来,朝她笑。他好像又瘦了,脸颊更加陷进去,眼睛也没什么光彩。餐馆里背景音乐低低的女声传来,听得她想流泪。可终究还是见到了他,她心里高兴。
他说:“对不起,工作太忙,来晚了。”
她笑笑,“没事,我也刚到。”
她点了一碗猪软骨面,他点了一份黄鱼烩面。难得见一次,她很开心,问这问那,说自己的生活。无论她说什么,他好像都提不起兴趣。不回应,不评论,只是笑笑,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然后又埋头吃面。
她不禁有些沮丧,喝了一口面汤,觉得苦苦的,好像中药。她偷偷看他,他仍在专心地吃面,心无旁骛般,大口大口地吃。几分钟后,他放下了碗筷,说:“我吃好了。”
她抬头,“啊?这么快,我才刚吃两口呢。”
他微微一笑,“没事,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啊?”她着急地放下筷子,拉住他的手,满眼的不舍,“你去哪儿啊?”
他说:“回公司,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深邃,一眼看不见底,看不见里面隐藏着什么,最后只看到自己的小小的身影倒映在里面。她握住他的手不愿放开,他的手很热,她的手却有些冰凉,还在不停地出汗。“苏泽,”她的语气有些迟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反握住她的手,“没出事情,真的是太忙了,不要多想,好好照顾自己。”他俯身。她闭上眼,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只是在她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松开手,离开。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心还残存着他的温度。她握了握拳头,然后继续吃面。餐馆里的背景音乐还在低吟浅唱,她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掉在汤面里。
那天之后,她打他电话,打十个大概只有一个会接。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也是低低沉沉,有点沙哑,有点疲惫。他每次都不说什么,只是听她说。一般不会超过五分钟,他就会匆匆挂断电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
她甚至分不清这句“好好照顾自己”是客套还是真的关心。她不知道,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心里隐隐感觉到某种不安,可又说不清楚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她只想静静地等待,等着丁苏泽某天从他自己的城堡中出来,再把她接进去住。
这种情况持续了四个月。
第五个月,沈心辰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觉得丁苏泽一直没有开口跟她提分手,只不过是不想伤害她。如果不想自己受伤,只能当先开口的那个人。他没开口,自己却还一直厚着脸皮贴上去,连她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
终于,她约他在学校操场见面。
他在电话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推脱,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出来。
她怒了,在电话里朝他大声嘶吼:“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你!你必须来!”
终于,他还是来了。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觉得鼻子酸酸,很想哭。他是真的忙吧,要不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那张曾经俊秀的脸,已经满是疲惫,胡子拉碴,都没来得及刮。
终于她还是开了口,“我们分手吧。”
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眼中似乎有种情愫一闪而过,终于开口,说出那个字:“好。”别的他没有再多说,转身,似乎没有一丝留恋,就那样地离开了她。
他转身的那一刻,她有些后悔,却终究没有再追上去。她蹲在操场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大哭不止。她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总之,等她缓缓站起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两条腿已经完全麻了,毫无知觉。她差点摔倒。她不停地捏着双腿,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后来陈蒙蒙都问过她许多次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丁苏泽,她竟然回答不上来。也许,她只是怀念那段美好的青春岁月,那个曾经在最美好的年华陪在她身边的人。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那天分手后,沈心辰浑浑噩噩回到家,没有开灯,只是怔怔地呆坐在沙发上。总是想哭,眼睛里好像被灌上了水,充盈得不停往外流。她从来不知道黑夜的房间这么黑,这么漫长,好像漫无天日,再也不会天亮了一样。
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就这样,永永远远地离开她的生活,离开她的视线,再也不会有交集。
她哭得太用力,累得昏睡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她走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看自己,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那么糟糕。整张脸因为妆容花了而变成了一只大花猫,头发凌乱,两只眼睛肿起来,像两个大核桃。眼神涣散,整个人好像是绝症患者。
她洗了个澡,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水淋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冲刷一切。那天晚上陈蒙蒙来看她,不停地骂她。她又抱着陈蒙蒙大哭了一场。
三天后,她终于不再哭,也不想再哭。她去中介找了一套房子,用最快的速度搬离了她和丁苏泽的家。后来她再也没回过那里。
“小姐,已经绕了一个小时了,你没有要去的地方吗?”司机看着后视镜里的她问。
她摇了摇头,“没有,你再多开一会儿吧。”
她电话响起,接通,是郭梓昊。
他听到她的声音,问:“怎么了?”
一句关心让她觉得心里又一酸。她没有说话,他问:“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她说:“出租车里。”
他说:“你把电话给司机。”
司机和电话里的郭梓昊说了几句后,就调转方向,朝另一个方向开去。出租车停下时,郭梓昊倚靠在车边。天有些凉,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大衣,更显得他身体的修长。他付了钱,拉她上车。
她没有说一句话,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前方。许久,她转头看他,“怎么不开车?”她的眼里还有盈盈泪光闪动,他一把拥她入怀。他紧紧抱住她,下巴卡在她的头顶。
她在他的怀中,闻到一种椰子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镇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难过,他都在她的身边。为什么每次她难过,他都仿佛知道,然后及时地出现。
“咚咚咚……”
车门突然被拍响,他们这才分开,尴尬地理了理衣衫和头发。郭梓昊打开车窗,外面站着一位保安,“先生,这里不能停车,麻烦您快点把车开走。”
“好的。”郭梓昊应和着。
“谢谢您的配合。”
关上车窗,他问:“想去看话剧吗?”
她说:“可以吗?现在还买得到票吗?”
他笑了,自信满满,“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她看着他打了几个电话,他的侧脸很好看,外面的光偶尔照在他的脸上,好像是电影里的光与影,有些神秘,有些迷人。
他真的买到了票,还是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好得不能再好的位置,演员的脸看的很清楚。话剧是改编过的莎士比亚的《驯悍记》。话剧演员演得很好很真,她被剧里的幽默逗得笑个不停,好像忘记了烦恼。结束时,她依然记得舞台上话剧演员的台词:“丽丽,丽丽……”
她心情好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她笑了笑,挽着他,没有拒绝。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烧烤。他不知道哪里有卖烧烤,她笑说:“你知道哪里最多吗?学校门口啊。”
她带他去了学校门口,果然有很多小摊贩,烧烤、油炸、烤地瓜,一溜串地排开,许多学生挤在一起,吃吃喝喝,好不热闹!他说这些不干净吧,都是地沟油。她瞪他,说又不是天天吃。
她点了好多烧烤,金针菇、羊肉、牛肉、鸡肉、土豆、茄子……他和她坐在小桌前,开心地吃着。他很少吃这些,今天吃了竟觉得味道出奇地好,不由得上瘾,不知觉又让老板烤了许多串。
她说:“以后我失业了,就来开个油炸的,可赚钱了。”
他说:“我也入股,跟你一起。”
她开心地说:“这么说定了啊,赚钱了对半分。”
他摇头,“我七你三。”
她撅嘴,“为什么?”
他说:“我是大股东,理应分得多。”
她辣得嘴唇红红,“我还出了人力呢。要不你来出摊,我也只要三。”
他摇头,“我太帅,会造成交通阻塞。”
她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看见所有的人都开始跑。食客搬着椅子桌子就往学校里跑,小摊贩骑上三轮车,一溜烟地消失不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一个学生就对他们大喊:“快拿着桌子跑。”
她和他面面相觑,却也没多想,她端着盘子,他一手拿起小桌子,一手拿起两个凳子跟着同学跑进了学校。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刚才热闹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沈心辰和郭梓昊站在学校里面,看着身旁正在吃羊肉串的男生,问:“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大家都跑啊?”
那男生咬下一大口肉,边吃边说:“城管来了。”
“啊?”
他们往外看,果然过了半分钟,城管的车缓缓开来,又缓缓开走。
沈心辰忍不住赞叹:“他们反应也太快了。”
郭梓昊问那男生:“你们都帮着这些小商贩搬东西的吗?”
男生咧嘴笑,“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城管来了,大家管好自己面前的东西。”
五分钟后,小商贩们陆陆续续骑着三轮车回来,学生们又把桌子凳子从学校里搬出去,一字排开,路上又变得异常热闹。
郭梓昊把手中的椅子凳子摆好,这才发现沈心辰手中的盘子已经空了。他说:“你吃这么快,也不给我留点。”
沈心辰说:“我没吃啊!”
他们猛然想起来,刚才身边那男生一直在吃,好像就是从他们盘子里拿的。这时,那男生突然走来,将十串羊肉串递到他们的面前,“不好意思,刚才以为那盘子是我的,就把你们的羊肉串吃完了。现在还你们。”男生放下羊肉串,笑着走开。
吃完羊肉串,沈心辰又闻到烤地瓜的香味。他们又买了一个烤地瓜,郭梓昊吃了一口,赞叹:“太美味了吧,还是红心的呢。”
沈心辰的那个地瓜粉粉的,有些硬,她伸手去抢郭梓昊手里的地瓜,郭梓昊举得高高的,“这可是我的。”
她不悦,后来又偷偷想去抢,都被他挡了回去。他问她,“想吃啊?”她点头。他将地瓜咬在嘴里,示意她来吃。她“哼”了一声,“恶心!”
学校门口是一条幽静的路,路两边有许多法国梧桐,在这冬夜撑起了一片天。她感觉有些冷,手却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她抬头看着他,他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她突然感觉脸上有水珠,抬头一看,竟然下起了小雨。她看见雨珠从深黑的天幕中坠落,开始看不见,等看见时,已经来不及躲。那种感觉很神奇,很美妙,像是无法预见会发生的事情,雨珠就那么晶莹地坠落在你的脸上。
旁边一个烧烤摊,有位男生跑过来说:“老板,下雨了。”
老板头也不抬,专心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不会下。”
旁边几位学生一起说:“已经下了啊。”
老板哈哈大笑起来,依然自信满满,“不会下。”
沈心辰和郭梓昊听到后,都被逗笑。郭梓昊说:“烧烤西施,以后你出摊时也要这么自信啊!”
她笑,学着老板的声音,大声说:“下了不要钱。”
后来他送她回家,等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还没来得及走进屋开灯,手机在包里响个不停。她接起,陈蒙蒙的声音直接传来,“班长说要举行同学会,就明天,问问你去不去?”
“同学会?”沈心辰掏出钥匙打开门,犹豫了片刻,“我就不去了吧。”
“怎么?你怕大家问起丁苏泽的事?别人也不一定会问啊!”陈蒙蒙一下子就猜中了沈心辰的心思,明白她不愿意去的原因。
沈心辰揉了揉眼睛,想了想,还是拒绝:“我还是不去了,想在家休息。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吧。”
“那好吧。你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