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万万没想到,安王拓跋余居然会与乙弗夫人有交集,讶异道:“拓跋余,他怎么……”霁月确实还记得,左昭仪曾说过,拓跋余是赫连皇后之养子。她本以为,既是能被赫连皇后所收养,拓跋余想必如拓跋翰一般,生母早已病逝。
“既然拓跋余生母尚在世,那他是为何,会被赫连皇后收养?”
“赫连皇后入宫多年,膝下无所出。”左昭仪悠悠地叹口气,道:“若是乙弗夫人还好好的,当年先皇后走后,皇后之位,想必也并不是非赫连氏不可。”
当年,乙弗夫人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佳人如此,皇帝自然盛宠,乙弗夫人入宫一年后,顺利诞下一子,这便是拓跋余,皇帝十分欢喜。而与她一同进宫的赫连氏,却数年无动静。不过,这赫连氏与乙弗夫人,却亲如姐妹,面上从无芥蒂。乙弗夫人性情和雅,从不恃宠而骄,反而平易近人,在众嫔妃中为人处世极为得体,先皇后贺氏也颇为赞赏。
左昭仪,即是当时的冯贵人,进宫的时间尚短,乙弗夫人位分在她之上,每每相见也都是款款行礼。乙弗夫人面色亲善,对新进宫的诸位妹妹也总是浅浅盈笑。冯贵人初见乙弗夫人,便想起那句“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漾漾”,不愧是魏宫出了名的美人,待人还这般亲和,温文尔雅,实属难得。
“照娘娘这么说,如此柔婉贤淑之人,又承盛宠,怎么如今,会被关在西宫那个阴暗之地?”霁月迷惑不解。
“是啊,若是乙弗夫人能一直这么下去,怎么可能会落到这位田地……”左昭仪微微闭了闭眼睛,似是陷入旧时回忆,面色阴晴不明,停了话头。
乐菱看出左昭仪的不安,伸出葱白玉指,轻轻地拂了拂左昭仪的手,又转头对霁月道:“当年之事,我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听说了一些。说是中秋皇族家宴之时,堂上的乙弗夫人突然像是被鬼迷了心窍,披头散发,大喊大叫,全失了往日的优雅之姿……”
“鬼迷心窍?”霁月吃惊地张大眼睛:“这,这是为何啊……”
乐菱摇摇头:“我当时不在场,实际的情况如何也知道的不够确切。都是听宫人的零碎传言,说是皇上、皇后,皆是被惊吓到了,后来,还是命几个侍卫才把她捆住。”
“何止是被惊吓到了……”左昭仪长长地吐了口气,娥眉紧锁,似是不愿回想那段往事。
她确实是不愿回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愿意回想。左昭仪手心微微沁出细汗,娓娓道:“乙弗夫人如此皎如朝霞,楚楚柔媚的美人,竟,竟当众发了狂……”
时光倒回十几年前。那年的八月十五,天气比往年时候更为寒凉。许是平城连续阴霾了数日,白日不见太阳,秋意来得深重。月儿隐隐地从乌云中透出微弱的光亮,玉镜之清辉似是笼罩了一层晦暗的雾纱,氤氲不明。
可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中秋的节日气氛。那夜,皇帝于天华殿举行皇族家宴,皇子与嫔妃悉数尽到。天华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顶梁支柱上方环绕盘旋着金龙,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俱显皇家威严。当年还仅仅位居贵人的冯栖云,是第一次在魏宫内迎接团圆佳节。她谨慎地打扮自己,要清秀端庄,又不能抢了宠妃的风头。于是,冯贵人着了一袭丁香色刻丝仙鹤对襟立领缎褙子,下身是黛绿曳地绵绸长裙,裙上绣着淡白的秋菊纹样,正是应了中秋之景。她温顺地跟在宫嫔身后入座。彼时,冯贵人的位置还只能坐在后排。
大殿正座,皇帝坐于金漆龙座之上,龙袍于身。贺皇后坐于侧位,她头戴金丝双凤后冠,两侧垂着两串金龙所衔珍珠挑牌,一身蹙金彩绣红色牡丹织金锦衣,雍容华贵。赫连夫人与乙弗夫人分坐前排。赫连氏梳着回心发髻,右侧插着两支金簪,一支是坠着五彩宝石的白玉环花簪,一支是双叉镶宝玉花钗,左侧安嵌了鎏金累丝蝶形头面。冯贵人坐她斜后一排,只看见灯火映照在宝石上闪着炫目的彩光。赫连家族门楣显赫,赫连氏的装扮从来也都是珠光宝气。
而乙弗夫人,一踏入殿内,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挽了别致的朝云近香发髻,别了海棠花纹玉簪,几缕青丝垂落脸侧,双耳挂着银环红宝石玉兔耳坠,玉兔竖耳红睛,给乙弗夫人增添了几分灵动之气。虽并无佩戴许多珠宝,只著一袭水影红密织金线并蒂莲长裙,更衬得乙弗夫人眉如翠羽,肤若白雪,光润玉颜,风姿窈窕。
赫连氏与乙弗夫人并排坐在冯贵人前面,姐姐妹妹的叫着,似是十分亲近。冯贵人微微一笑,默默道:赫连氏在乙弗氏身旁,一身的金灿灿,倒显得俗气了。她虽入宫不久,却玲珑剔透,早已冷眼旁观,看清了宫中的局势。赫连氏与乙弗氏表面亲和,冯贵人却不以为然。以赫连氏的出身,怎么会甘愿在人之下呢?想必面上的交好,仅是为了拉拢乙弗氏吧。毕竟,乙弗再得宠,上头还有贺皇后。
皇帝的心情颇佳,举杯道:“今夜是十五团圆夜,虽近来气温转寒,连日阴天,或许赏不了月,却能团聚至此,朕心甚悦。这一杯,一起饮吧,愿朕的诸位爱妃,贤子都能喜乐无忧。”
“谢陛下,祝陛下万岁安康。”众人齐声道。
丝竹管弦声起,悠扬悦耳。宫内舞女鱼贯而入,长袖旋转,姿态娇美。皇帝与贺皇后却没有细看表演,望着皇子那边,面上带笑,轻声聊着些什么。皇子们坐于嫔妃对面,彼时太子新婚不久,与太子妃二人仅仅是相视一笑,就透出许多甜蜜默契。冯贵人远远望去,内心隐隐羡慕,想必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佳偶,才会眉梢眼角洋溢出幸福的光芒。默默叹口气,这世上,能顺心遂意的觅得心上人,向来都是最艰难,又最珍贵的。只是于她而言,实在是没有可能了。罢了,罢了,已入了魏宫,便也不再痴心妄想。冯贵人安慰自己。
周围众嫔妃相互敬酒,言笑晏晏。两三个人边看边与邻座小声交谈些私房话。冯贵人因与众人还未熟悉,只是自己坐着,不多言语,略吃了些点心,专注地看舞姬表演。
天华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祥和安乐之景。
只是……冯贵人余光中看到坐在前排的乙弗夫人,她似乎有些不舒服。先前乙弗夫人还与赫连氏交谈两句,此时却右手撑着螓首,像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妹妹,怎么,这就有些醉了?”冯贵人听到赫连氏问乙弗夫人,继而又笑道:“妹妹可别装醉,我知道你的酒量好着呢。才喝了几杯薄酒,哪里会醉呀?”
乙弗夫人轻声道:“今日也不知是怎得,只喝了这几杯,头竟然有些发晕。”
冯贵人坐在二人后排,看不清楚乙弗夫人的神情,只见赫连氏语带关切:“是不是来的时候被冷风吹着了?今夜是怪冷的,还是再喝点酒暖暖身子吧。”说着,便伸手端起乙弗夫人的酒樽,又给她斟了一杯:“来,再喝点。”
乙弗夫人无力地摆摆手,道:“姐姐先放着吧,容我先缓缓。”赫连氏不再勉强,转头与旁人说话去了。
冯贵人却察觉到乙弗夫人好像越来越不舒服,她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抵住自己头边的穴位。她的手越来越用力,打圈揉着额头,可是不适的感觉好像并没有减轻,乙弗夫人的头渐渐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