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星期除李长风的课外,还有一节数学课,看似比初中轻松了很多,其实不然,数学老师家住的远,从家开过去车程有足足半个小时,常常是十点钟下课,十点半才到家,洗个澡,差不多11点才睡下来。加之那个数学老师王续,我初初遇他时就感到他在金钱上斤斤计较,似乎要把每分每厘都要计算清楚,只是那时也找不到别的数学老师,就想先学着,也自欺欺人地忽略掉这种不自在,尽管那种斤斤计较在每次上课都好似能渗进我的骨髓,尽管简照也数次跟我说不要去。不想我妈一次就交了不小的数目,直到我上了一个多月才感觉睡得少力不从心,不得已,又找了一个离得近的老师,又自告奋勇想自己把未用的学费给要回来,失败告终,让我爸大为光火。没法子,好歹1000多块钱,只能放寒暑假要回来。我和简照说了这件事,又引来她一顿臭骂,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她吹胡子瞪眼许久,终是缓下来叹了一口气。
这个星期更是难过,去新老师那里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大略对完数学答案,发现差不离,心头狂喜,赶忙打算估分,第二次对答案的时候细看才发现取值范围几乎都有问题,一瞬间,我从九霄堕下了十八层地狱,脑海里一片空白,对到一半我就干脆甩下卷子躲了起来,那张数学卷仿佛就在眼前,如同一把崭新的菜刀,我捶着脑袋不愿去想。
已经是深夜,东方咏欣房间里的床上有一盏小灯亮着,她躲在被窝里,也同样在躲昨天和前天的噩梦。说不惧怕那个数字,那是假的,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埋在潜意识里的答案,作响之声更加的清晰,就像你白天看了一部恐怖片,在白天里其实不觉得会影响你,但在深夜,那些镜头会浮现出来,如同幽灵缠绕,挥之不去,好在有小说陪伴。东方也不关注时间,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看到几乎困得睁不开眼,便把小说放在一旁,躺下时顺手关了灯,沾上枕沿便沉沉睡去。
成绩是在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下午全部出来的,在确认排名准确无误之后,那件表格以分享文件的形式出现在级里电脑文件共享里,谭主任在年级办公室打开了等了许久的文件,扫一眼过后,脸上骤然浮出风雨欲来的阴云。与此同时,小庄老师拿着30个班的60张印好排名和成绩的单面表从文印室走到三楼东南角开始发成绩单。整个过程,像是早就排练好那样默契。
每个班都那么的如出一辙,前面黑板旁的公告栏人满为患,活像一场现成的公园喂鱼,那些人锦鲤一般的灵活滑腻,抹了油一般不顾一切地往前挤,有几条一跃脱离了水面,再落下时却被下面的鱼顶在头上,挣扎几下又落下到这群争食的鱼堆里,成为万千锦鲤中的一条,没有人会注意到跃上来的那一条身上的颜色有多与众不同,这是不值得关注的事,他们只享受喂鱼的瞬间,场面之壮大如万臣朝拜,而真正在意谁吃到食的,真正在意表上跃动的扎人眼的数字的只有池里的鱼,只有参加考试的学生。
东方拿着书,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本该死的书上,在她的脑海里,好的成绩单和坏的成绩单无限重合,如同不小心点燃的烟花,在她眼前炸裂。
人啊,总是那么奇怪,明明心里早就有了结果,却偏偏又非要残存那一点点的希望,比一条蚕丝还要细的该死的希望,有了这个希望就永远都不死心,纵使是遍体鳞伤也不要命一样往上撞,不要命一样往火坑里扑,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说不在意是假的,说不想看是假的,所有都是口是心非,没有人不想用自己的双眼看自己写下来的结果,人啊,为什么那么奇怪呢。
公告栏的人终于走了许多,足够东方挤进去看了,她踮着脚,越过眼前的一个男生,在人缝中看见了自己的级排。
一直到班里的人把排名看完了,该死的通知黑板前已经在两个下课内经历了一整个贾府兴衰终于门可罗雀的时候,上官才拖着她的鞋磨到讲台边上,抬眼去看那个结果,她早就料到自己的成绩,在考完后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掐指一算(大笔毫不犹豫地把该扣的分都扣了,不该扣的也扣了许多)。估了个倒数的名次,在这个惨无人道的凌迟过程中,她边改边在心里把她实验班的老师的祖宗十八代剖了棺材,戮尸戮了无数次。
哪个人如果不是智商超群的学生又非要进这个智商超群的班,那他的脑子一定是在出生之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哪个老师如果非要把资质平平的学生分去智商超群的班,我诅咒他一辈子单身狗,有小孩的话,小孩一辈子单身狗。别骂我没有上进心,如果你也尝试过别人用一个学期学的生物你的老师他娘在一个月之内讲完,你也试过你的化学老师上课把物质扯到微观层面扯了一堆天书一样的东西,最后下课前他娘的说:同学们我说一下,刚刚我讲的东西高考不考,竞赛卷考,(你们怎么不去死!)你也会怀着感慨忧伤和激愤的复杂心情在你心里问候你的老师的。
她陌然地看了一眼她的成绩单,和那个三位数打头是8字的总排名,这都是从后往前数的了,而且作为实验班的一份子(而且是竞赛类智商在班水平线以下的一份子,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敏感地认识到成绩单里在前200和后700的级排的人中间有一个很明显的断层,看着就像连绵不绝的天然山脉被人工挖去了一大块似的。就是说,没有人是200至700的,实验班的,要么是被糊里糊涂被选进去的正常人,要么偏科很严重,要么就是十项全能。上官再扫一眼,眼里依旧是一片陌然,说实话她真没那么在乎那个破结果,她恨不得学校赶紧地把她从这个学霸成堆一抓一把的实验班踢出去。
王博雪得出来的成绩倒是出乎她的意料,按照王景川的说法,再多考一次这样的成绩,就会被程序分到综合班了。王博雪仿佛不大在意,原本她是非常计较这件事的,但和老师磨合数天后发现理科和主科老师都跟她很合拍,现在甚至连分班都不想分,照她的原话来讲就是,他怎么分我才不管,把理科和主科老师都分回给我就好啦。
王景川在电话里骂了她一句说,女人都是善变的动物。
王博雪闻言斥一句,我不是女人,我是女孩,乱说话小心找不到女朋友,她想了想,压低声音又说,找个男的,哼。
东方只扫一眼,不确定,又扫了一眼,不!那张表在她眼前化成片片纸屑,旋转着卷起来,仿佛海浪咆哮袭卷而来,又像飞不起的烟火,炸起来,火花溅在身上。好在东方还是东方,那个7打头的三位数还不足以让她感到崩溃,她只是在短短几分钟内感觉像是被刀片片过了皮肉之后紧接着被满满一盆酒精兜头淋下来所传到大脑皮层的钝痛,但这种影响又在几分钟之内消失殆尽,没有存在过,也没有为此恼怒过,伤心过,陌然地走开了。
我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下定决心要去看那个该死的判决书的,那时我正遇见上官,她一边嚼着平菇肉片一边向我展示了她是如何在学配平期间与方程式和化学老师斗智斗勇的,以及她最新发明的被老师唾弃无数次,特别愚蠢却十分切实可行的配平方法。作为一个同样被氧化还原反应油炸成一条外焦里嫩的鱼的人,我虚心学习了这种行之有效的方法,被她一讲,有些冲淡我紧张的心情,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我要站成一棵参天大树。
然后我就被雷劈了。
我抬头看了看黑板上贴的成绩单,看着我的学号必须要从后往前数才能看见,先是一百个不相信,重看了好几次学号来确认。事实白纸黑字摆在我眼前,我耳边仿佛有一百架战斗机,低空擦着我的耳廓飞过,发出超过我双耳承受能力的轰鸣,恨不得把我炸成碎片。我感觉我就悬着双腿坐在高架桥最高点的边上,成千上万被充得胀起的气球堆在高架桥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一个个挤着,胀得能透过几个气球看见水泥地上的一粒尘埃。紧接着,爆炸声远远传来,我惊恐地听见耳边发出一声气球爆炸时的尖叫,彩色的碎片遍天飞舞,你真没用!他说。我眼前浮现出吴子胥,面带冷笑,那张脸贴着我的鼻尖,无限放大,足够把我整个卷进去。他的笑声鬼魅一般把我缠起来,缠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你真没用!
他尖声叫着,贴在我的耳畔,那张脸旋转着,突然变成了万筝的脸。
你真没用!
她大笑着,声音锐利,足以穿透我的耳膜。
我木木地站着,剪了线的提线木偶似的僵在原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连双眼都是麻的,睁着,直楞楞地看着黑板,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进来了许多人。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响着,我却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平常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我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东西了,而那个声音,一直挥之不去。
你忘了,你忘了。
不不不!我不想听,快走,快走!
我眼里周围一切都成了石像,我如今多希望我生来就是个瞎子,让医院无论花多大精力都不能治好的瞎子,让我的双耳现在立即失聪吧,我再也不想,永远不想听到有人谈起那些眨眼冷如寒霜的数字,如果我眼前有一瓶哑药,我一定毫不犹豫吞下去,我不听,不想看,也一句话都不想说!
简照洗过澡,把衣服收拾了放进柜里。今天数学小测,回来得晚,吃过饭洗过澡再收拾一下,就差不多到时间去上晚上的物理竞赛课了。她立在柜前,把晒干了的衣服一件件胡乱塞进去,看也不看,放到第三件时,她的指尖在衣服堆里触到一件硬物,她把指尖点在硬物上,许久,伸手把它一把抽出来。这是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一支檀木簪子,曹国卿在她11岁半时给她的12岁生日礼物,在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和曹国卿有关的让简照不能容忍的事情,两个人都不愿意给对方台阶下。就此,简照和曹国卿之间有了一条不易察觉的裂痕,浅浅的,却让两端的人谁也不愿先往前跨一步,不仅如此,简照还发誓绝不再穿上戏服,那件青色的锦缎蜀绣的戏服被收了起来,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然而,简照在四下无人时,依然会将多年前学的戏曲对着青山绿水悠悠地唱,也会找新的曲子来学。她来青耳前已经三年没穿过戏服了,临去的时候,舍不得,偷偷翻出来那一套,又怕带在身边丢了,只拿了一支檀木雕的流云簪子带上。她打开木匣,算起来,也有四年没有穿过戏服了。心念一动,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多年前她穿着那一套青色锦缎蜀绣的戏服,还留着长发,插着那支簪子唱曲儿的情形来,便神游出去,若是那时没有发下那种誓,学到现在,也许真会去学音乐。
长姐——
耳边突然有一个声音,空灵地叫了一声,或者更像是唱出来的,将她的思绪一把拉回来,她拿着木匣的手,手腕上一疼,差点把匣子摔在地上,不由地捂住手腕,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奇怪,又看看表,拿了书走出去。
我逼迫着自己暂时把这事放在一边,晚上睡觉前宿舍里偏偏聊起来一段考,说起数学成绩,我这个110几竟然被夸了一句主科成绩还行,(要知道数学满分是150,110只能叫做及格)而我竟然在心里一刹那有一点沾沾自喜。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在那一刻的沾沾自喜过后不断地问自己,气球炸开时的巨响又一次从身后袭来,火星溅在背上,我被束住手脚,动不了,不知悲喜,疯疯癫癫,午夜过后在床上辗转无数次才终于睡着。
在梦里,我拿了一个木梯架在楼下废弃十几年的大门口订着信箱那一扇,爬上去用铁刷把信箱上的铁锈和剥落的绿漆一点点刷下来。吴子胥又出现了,站在梯子下,嘴里吐出一贯的他的成绩,他骄傲的一切一切,盖过我,如同天塌下来盖在我身上。我知道这是梦,我知道,我尽可以反驳他,可我竟默然,只拿出锤子和铁钉继续我的工作,什么也没说,任他说。于是他说得更加欢快了,我低头看他的脸,依旧自负高傲目中无人,可那张脸一变,竟成了简照,他仍在说,脸却不停变换,时而是目中无人的吴子胥,时而是简照,模糊掉边缘棱角的脸和再清楚不过的锐利如剑的目光,竖起的蚕眉,迫人的英气。这不是我的梦吗,我站在梯子上,手抖了又抖,铁钉从手里滑到指尖上,我一伸手,没够到,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
不,这是梦而已。
然而我不由自主地去看吴子胥的脸,还在变,甚至连声音都变成简照的。他的声音和简照的声音不断扎进我的耳膜,找一切能钻进来的地方钻进来,无孔不入,我知道这是梦,但是这个声音,清晰得让我胸口发麻。
东方咏欣在被窝里睡着,稍微一动便醒了,宿舍里一片漆黑,有一个声音在床边幽幽地响起。
东方——东方——
她瞳孔猛地一缩——这是她自己的声音,有一次在家里玩录音机的时候她听过,认得。怎么会是她自己的声音呢?她额冒冷汗,还是忍不住好奇,掀开被角往外看了一眼——她自己站在床边,一贯地微笑着看她,她的脸很不真实,是青色的,鬼魅一般。她开口,舌头红得如同鲜血,东方,她俯下身把脸凑近了东方的眼前,即使东方躲在墙角也无济于事,她沙着声音,轻轻地说,你怎么这么差呀。
我在梦里越来越觉得心烦意乱,吴子胥或者也应该叫简照的声音,锥子一样一寸一寸碾压我的神经,我的神经崩成一根紧弦,不住地敲着钉子。
咣咣咣,咣咣咣。
铁门筛子一样抖着,把铁屑和几个月前贴在上面快要剥落的发黄的通知抖落下来
咣咣咣。
这个声音根本挡不住那张停不下的嘴,停不下来。。
那条弦铮一声,断了。
我怒气冲顶,猛然转身将榔头对准下面那人的头用尽全力掷下去。我的重心也被这力量一带,猛移出去随着梯子一齐摔向地上。在我的脸撞到地面之前,一滴鲜红的东西迷了我的眼睛。
东方素来是不信鬼魂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自己的脸,那张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飘忽不定,时而清晰得连双眼都有棱角,时而又模糊得一张脸的颜色混成一团,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是她自己的脸。
这个情形,有点像,梦。。
刹那间的醍壶灌顶,东方咏欣一把扯开被子,重重跳下床,那个飘忽的人反而震了震,退后一步。宿舍里剩下七个人都睡得如死猪一般沉。
东方的脸上带上了她一贯温柔的笑,只是这时锋利如腰间的佩刀,你是谁?
对面的人站直了,跟她面对面,如同一面镜子,我是你啊,东方咏欣,嘴角扯出一个阴笑。
我?她站在黑夜中,双眼明亮如晨星,笑起来,一旦站出来,胸腔就仿佛打开了一般,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化作强弩上的长箭,只等她一声令下,便把眼前人射成蜂窝,她知道那人是谁,若不是这个人,她就不会用无尽的小说来堆砌一个禁锢恐惧的牢笼。东方咏欣,她说道,既然你是我,你就给我听着,她胸腔里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我哪里差了,我一步步走来,跌倒和爬起,永远都在前进,而你,军中叛徒,她抬手一指,随手在床上抄起一本书,用力砸在面前人的脸上,抓住她的后领把她拖了出去,别想再让我为这个烦心,滚。随后,她用力关上门,空旷的走廊里穿出一声闷响,之后她才感觉有点冷,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屋内的其余七个人沉沉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空调的声音轻缓地唱着。
东方往窗户外瞟了一眼,轻哼一声,拨开手边的小说,侧身又睡了。
我突然在黑夜中睁眼,是那种一瞬间醒来,把眼睛睁大,冷风与窗外射进来的走廊的灯光就一齐灌进来,让我无比地清醒。青耳无比地有钱,中央空调的设置温度永远是21度,而实际温度远低得多,甚至足够让人在夏天盖上羽绒被。我木然半晌才意识到自己醒过来了,半晌才感觉到封闭在宿舍里刺骨的寒意,化作片片尖刀扎在我灼烧着的皮肤上恶意地摩挲,发出令人恐惧的悉窣声,半晌才意识到梦里溅在我脸上的尚存的余温,半晌才意识到吴子胥,和简照。我把指尖触到脸上,寒意不住地顺着手指传来,我的意识,清晰地告诉我,有简照,是简照。
简照,简照,怎么会是她,她一向是最好的榜样,引导我,帮助我,鼓励我,她那么优秀,那么光芒万丈,戴着王冠,永远不会低头,为什么我就没有她那么优秀呢?
一时间,宁半秋,吴子胥,陈琰,简照。。所有人的面庞都在我脑海里闪过。
为什么我没有那么优秀呢,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前进了啊。
想到这里,我胸口疼了又疼,大概是呼吸这冷气的缘故,连肺里都是抹不去的寒意,令我不住地往被子里缩。简照不在我梦里,我自欺欺人地睁着眼翻了一个身,只有我醒着,有7个呼吸的声音在屋里,此起彼伏,除了我。没有月光,没有晨星。我努力把刚才的梦和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
当我再一次睡着的时候,有一滴带着深深寒意的毒汁落进了清澈的池水,带动着周围一圈的水剧烈的沸腾,荡起涟漪,而后,池水又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顾江南看了成绩之后,头疼。方才他回高一教学楼开会,老谭才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去给他看这星期他的班的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的扣分情况。老谭也是刚给级组的各科组长开完会,被这个成绩气得有点糊涂(实际上他对每一届学生的第一次考试都不满意),把记录单往桌上一扔,仿佛把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堆成堆的火药里,顾江南,你怎么还不管你的学生,你看看,宿管每星期交给我的表,全级就你们班,还有那个一班,扣的分最多,一星期男生100多分,女生80多分,都快赶上人家班两个多月扣的分了。还有,成绩那个地方怎么搞的,化学级排15?你上学期在竞赛班搞出来的成就,可是让我寄予厚望的。。当然了,他坚定的眼神四下飘忽了一下,尴尬地说,确实有学生水平和学习风气的差距,成绩方面也不能全怪你。不过,宿舍扣分方面,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你说。
顾江南低着头,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沉默了一段时间,抬头道,我回去管他们。
顾江南终于从级长办公室出来,着实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头疼,也开始有气上来。一帮子学生,不但不好好学习,而且不好好做值日,这也就算了,晚上讲话,打灯开夜车,被宿管扣分每月都正好踩着遣送回家的标准线(学校规定,每月纪律扣分,如睡觉期间讲话扣分,晚上打灯扣分的,每人扣够5分,学校在下个月不提供住宿条件),为此,老谭没少提醒他。本来就够忙的,想着他们高中生,肯定不喜欢被老师天天管着,索性就少管了。结果,适得其反。是时候要管管他们了。
第二天早上,15班的化学课,顾江南把成绩单和练习册抱在手里,一进门就给下面的学生一个下马威——一把将手里的书重重砸在讲台上,嘭一声,下面一片寂静,大气都不敢出。你们都怎么回事?!他眼一瞪(跟没瞪一样),淡眉几乎竖起来,镜框动了动,偏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愤怒带起的浅红,宿舍卫生不行就算了,晚上不守纪律,都扣了多少分了?我是不是有点太好说话,管你们管太松了?他前倾着,双手撑在讲台边上,突然抬高了声调吼一句,全都给我站起来!
全班,稀稀拉拉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不情愿的,也是怕了,站了起来。
顾江南已经因为那一吼,脸都红透了。你们还有没有一点把学习放在心里,纪律,这点小事,这个规矩都不能守,怎么能有一个好的学习风气?他缓缓地环视一周,看你们这个样子,学的东西比我以前学的少,学习又不认真,怎么跟人家比?!真是,差远了!
一个男生恼怒的抬头看他一眼。
不服气啊?不服气好,我来给你念念,他拿起桌上那一叠纸,对着读道,9月,女生宿舍63分,其中12分纪律分,男生宿舍65分,其中纪律分17分,10月,女生宿舍81分,其中纪律分15分,男生宿舍98分,其中纪律分16分。男生还少扣了1分,我是不是应该表扬你们?从今天开始,纪律扣分的,全都来办公室给我解释原因。现在来说一说成绩的事,他掀开面上的一张纸,看了一眼,说,级排15,这个成绩我就不说什么了,也许是我对你们太放松了。自己反省一下吧。
一堂课结束之后,顾江南一脸怒气端着,脸还是有些大步往自己办公室走去,走到门口一步跨进去,一口端着的气终于松下来,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
下午在16班的化学课,顾江南的气稍微少了点,别人看来也许是上午发过脾气,下午就少了很多,实际上,也只有顾江南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想发火,都是做给学生看的而已。下课之后,他又像上午一样,端着怒气离开教室,不同的是,化学课代表尾随过来,跟他进了办公室,也是进了办公室,他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到自己办公桌坐了下来。
顾老师,钱珊珊道,我们班这次考得不好,是我的责任,我没有认真做好我的工作。
她这样一说,顾江南倒觉得不适应了,忙把怒气收起来,倒像是他是学生,钱珊珊是老师了。当然不是你的责任,是我,大概是我有些知识没有给他们复习全,这样。。
这样吧,钱珊珊打断他说道,顾老师,我把全班的答题卡收起来,你帮我们看看,有针对的讲讲,好吗?
顾江南本来就想如此,一听,露出来些许惊讶的表情。这个表情被钱珊珊捕捉到了,她意识到自己说的和顾江南不谋而和,心里有些得意。顾江南点点头,好的,我也是这样想,他把手里那叠纸,抽出成绩单,看了看,边看边道,你把这个拿去贴在后面,让他们先写小题分吧。钱珊珊伸手,刚要接,顾江南递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皱皱眉头——他看见钱珊珊的成绩,在倒数第12个,这让他感到很不爽,特别和前一任简照比起来。
别说伤人的话。
脑海里就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一句,他一愣,斟酌几秒道,珊珊,你要加油,好好学化学,提高一下成绩。钱珊珊心里一沉,脸色有些暗淡,顾江南并没有看到,他一直注意着手里的成绩单,柔声又说,是不是我讲的太快,你跟不上?没关系的,不会的就来问我,千万别怕问别人问题,实在不行,他抬头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可以给你辅导一下。
钱珊珊心里突然就敞亮了,一种被关注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也笑起来,道,好的。
一早,简照就抱着书沿那条直达孔子院的路走,步速极快。今天早上她拜托了念子帮她买早餐,她就不用去饭堂了,可以直接回教室。她一边走,步子落地悄无声息,然而依然很快,习惯性地提气走路让她上半身前倾得厉害,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处于一级战斗状态,仿佛要化成一只发现猎物的花豹。前面有一个人也是走的很快,简照向来是不喜欢前面有人的,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从他身边超过去。
没走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简照?因为是在学校,她习惯性放下戒备心,第一时间转身,但转到一半,她就有了120分的后悔,那么一大早,还有谁。
她上学期曾经也有过早上天擦亮时回到教室,周六,整个高一楼就只有她一个学生,她去交作业,惊奇地发现顾江南已经在改作业了。
她抬眼看身后人的时候,确实如此,顾江南,他已经走上来,站在简照旁边了。那么早,他感叹。
顾老师,早上好,你也挺早,有事?顾江南看见简照就不禁有想和她说很多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那么希望可以和简照聊上几句,在脑海里思索良久,终于说了一句,今天考试啊?
是啊,简照说。
什么时候考化学啊?
简照手一伸,露出表来看了看,说,四小时十分钟之后,眼珠一转看他一眼,又说,别问我复完没有。
顾江南顺势要问下去的话咽了下去。
老师,我问你,乙烯那个该死的键角是109度28分是吧?
顾江南听了想笑,那个试卷会问这个?这个不考,他忍住笑说。
简照嘟囔道,不考强调那么多遍哼,还有,老师,那个葡萄酒测二氧化硫的实验你做了吗?
顾江南略略思索一下,问道,你说题目?
简照点头。
这是考察硫化物的题啊,你们不是在学选修五吗?
简照心说,我俩做的是同一条题吗?她开口,有涉及乙醇,你做的是哪本书啊?是。。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两人异口同声。
简照看向顾江南,两人会心一笑。
顾江南心道,真是久违。
什么版的?简照问。
顾江南说,当然是广东专用。
哦,怪不得,简照说,我用的是江苏专用。
顾江南心里的久违,瞬间化为不爽。
不贫,简照说,我想问那个冷凝装置,它是竖着插在平底烧瓶口的,冷凝水是该怎么通?下往上还是上往下?
顾江南感到奇怪,以他对简照的了解,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不该不会,怎么问这个问题,那么简单,问个难点的也好。
而简照,一提这条题脑子就飞速地转,根本没把顾江南的话听进耳里,也不恼,也不接话。
顾江南看简照自顾自开始思索,感到自己不讲是不行了,于是说道,下进上出啊,有什么好想的。
为什么,简照一听,果然开始接话。为什么不?你看,如果把它正过来,像蒸馏装置的冷凝管那样放,你下进上出就变成上进下出了,而且本身是冷凝水从头到尾,照你这样就变成由尾到头了。
顾江南心里骂,真是三句不离学习考试,不过不讲这个还能讲什么,他不知道。他解释道,重力原因,水如果从上到下就会流得很快,来不及对蒸馏产品进行冷凝就流走了,但如果是从下到上,水一定能充满冷凝管,充分利用后流走,至于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并没有很大的影响。
哦,这样,懂了,谢了,顾老师。简照说。
顾江南诽腹,换个称谓可以吗,话在嘴边打了个囫囵,吞了下去。
两人走到高一学堂后门的停车场边就分手了,顾江南看她向高二学堂走去,心里叹了三叹,简照却没注意。真是个好学生,他心里夸赞,又不由地满腹牢骚,就不能聊点别的什么嘛,他脑里飘来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不会喜欢上她了吧,一冒出这个念头,他立即伸手在眼前扇了又扇,好似在赶走一只飞蛾,怎么可能,他对自己说,想太多了。他揉揉脑袋,随后他从高一学堂后门进去,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从出了成绩我就一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不想喝水,不想说话,打个饭扒两口,算是吃过了,与我放假在青耳夏令营一下课就往饭堂冲,抢个饭几乎不要命了,吃饭时化作一群饿狼形成鲜明对比。星期六早上是第一次家长会,我昨晚给我爹妈打电话的时候,他们的话里明显地透出失望,我像是溺水的人,哪怕一丝丝的失望都能化作一整片海域的水草,把我一整个缠起来,直至我开始腐烂,直至我剩下一副光秃秃却依然保持着一个叹息表情的骸骨。这时候应该是高二上学期的一段吧,我想起简照,她的自信自傲狂妄,以及无穷无尽的优秀。在我心里第一次有了埋怨,埋怨简照为什么会是我的姊姊。
王博雪回宿舍刷完牙,给爹妈打完电话,王景川的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了,她一按傻瓜机的接听键,翻个白眼接了,干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给我打电话,明早不上班啦?
王景川那头声音是木的,他说,博雪,大哥今天给我发了个短信。
王博雪正把眼镜摘下来,这句话传来的时候,她的手一抖,眼镜差点脱手,回过神来,后颈上都是冷汗,什么,你说大哥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