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卫士们退到火堆边上,瑷珲女罕转过身走到富察身边咬着牙忿忿地说:“富察,当初是我把你从虎尔哈部要来的,让你做了我的贴身侍卫。没想到,我要来的是白眼狼……你,你知道不知道,死了的“茑萝格格,她……”富察愕然,“她不是去了虎尔哈部了吗?”“她走了,不甘心地走了!明年春天斗兽场这块让她想念、让她哭泣、让她心酸、让她绝望的土地就是她的安息之地。”瑷珲女罕伤心地诉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在十六年前的秋祭上,要把那个女阿哈赐给穆克什喀是因为她要救你和那个女阿哈的命她为什么在斗兽场上又笑又哭,是因为你终于活了下来!她为什么要违心地嫁给穆克什喀是因为她不忍心让你的血祭天!她为什么要用藕狸果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她……她要到天上国去等你……她,她……到天上国去了……富察!你……你对得起她吗?”
时光流转,十六年前虎尔哈部秋祭的场景再现……
芍丹与富察翩翩起舞。
穆克什喀蛮横地将他们的舞姿打散。
富察被彪形大汉举起。
茑萝微笑着走来……
茑萝的手贴在富察的胸前。
富察拂手而去。
茑萝失意地怒骂。
富察与。
茑萝哈哈大笑。
富察走场的。
茑萝流。
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往事一齐涌上,扎在富察的胸膛上,迷惘、痛责、惋惜的思绪像一颗颗尖利的兽牙,啃咬着他破碎的心。
茑萝格格啊茑萝格格,您这是为什么呢?
在我的眼里,您是个天真、任性的格格。而我,我只是在做着一个阿哈应该做的事,因为,因为,我是个阿哈!
十六年前那个可怕的秋祭,上天改变了一切,就连你也在我脑了,得,得茑萝茑萝,你要给我的爱怎么就和穆克什喀的恶一样,变成了我的痛苦,我的悲,的?
为什么要来,到天为,不了芍丹!为情,我对不起茑萝格格!为自己,我害了众兽奴兄弟的生命!”富察痛不欲生地低下头,闷雷似的声音停在半空。
瑷珲女罕一个箭步上去,托起富察的下巴颏,咬牙切齿地叫着:
“想咬舌自尽?你做梦!”
富察紧咬着的嘴里流出一股鲜血。
瑷珲女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发疯似地嚎叫,泣不成声:“富察,现在,你后悔了?你知道你有罪了?你知道你罪孽深重了?你知道对不起我的茑萝、害了我的茑萝了?晚了!太晚了!”
富思库拔出青石刀,蹭地一步上前,半跪在地:“瑷珲女罕,让我砍下他的脑袋,为您解恨!”
“不,我要留着他……我要让他在茑萝的面前说对不起她,说一千遍,说一万遍,说到他死!”瑷珲女罕擦去脸上的泪珠冷如寒冰地说,“德都勒!”
“唬!”德都勒走上前,半跪在地。
“你给我好好地守在这等那个舒穆禄回来!两人一起给我绑了扔到兽圈里我要让他们给茑萝格格殉葬!”
“喊!”德都勒响亮地答应。站起来他挥了挥手两个阿哈从队伍里走出一左一右站在了富察身边。
瑷珲女罕在富思库和德都勒的护送下转身朝斗兽场的寨门走。
卫士们手持松明子火把,寨门内外一片通亮。瑷珲女罕上马她手勒缰绳,在半跪在地的德都勒面前转了一圈。
“德都勒,人可是交给你了!”瑷珲女罕声音冰冷。
“嗾!”德都勒小心地说,“瑷珲女罕放心,有我有他,没他没我!”
“走!”瑷珲女罕下令。马蹄声声响起,瞬间,马队风驰电掣般远。
一枝枝明晃晃的松明子火把渐渐隐去,山峰、老林子隐没在黑暗之中。夜魔扬起黑色貂袍铺陈在斗兽场上空。
突然一匹快马从林子里奔出,木栅栏里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哀……
正往木栅栏走去的德都勒大吃一惊,他拔腿就跑,当他跑进斗兽场的时候,竟吓得一下子就傻眼了!
看守的两个阿哈扑倒在地,绑在柱子上的富察不翼而飞德都勒惊慌失措地巡视四周,残余的火光下,看到地上有一个皮袋,他拣起来放在鼻子上一闻,几乎要昏倒在地,这个皮袋是兽奴们装斗兽醉烟用的!
一定是舒穆禄回来了!是他放醉烟熏倒看守,救走了富察!
“快!快……点起火把,给我分头找人!”德都勒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叫喊着。
沉睡的老林子被惊醒,枝杈断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累极的舒穆禄迈着趔趄的步子,走出老子。
老林子尽头,是一片宽阔的草甸子,虎尔哈河像一条银带子,在依稀的月光下,在摇曳的枯草间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回头看看身后的老林子,舒穆禄心头涌上一阵欣喜,他慢慢地蹲下,地把富察放在草甸子上,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了富察的。
一阵潮热从心底涌来,这时,他才想起,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的夜路;才发现,他的浑身都已经湿透;才感觉到两条脚再也迈不动了!
草甸子尽头,露出一圈白丝丝的毛光,天就要亮了!
一声呻吟传来,舒穆禄赶快一个翻身爬起来,将躺在地上的富察抱在怀里,轻声地唤着:“大伯,大伯……”
“舒穆禄他们……他们……”苏醒过来的富察有气无力喉6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大伯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你看,过了这虎尔哈河,前面就是森林在那有能避风寒的山洞,咱们就到那去养伤,等你的伤好些了,咱们从那道岭上翻过去,就能到那个不上冻的水泡子了。您忍着点,来……”舒穆禄小心地背起他穿过草甸子,朝河对岸的老林子去晨雾起来了,虎尔哈河裹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舒穆禄那蹒跚的脚步,那疲惫的身影在如云如雾、如梦如幻的晨雾中远去……
太阳跃上林海一片片火烧云排列在蓝瓦瓦的天空,一缕缕阳光如金蛇狂舞,环绕着威严的神柱和高高的树宫。
几个侍女端着木盘从树宫里走出站在木梯旁的富思库看看木盘%那麋子粥、烤鹿肉、小黄芪茶又都是原封不动,他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挥手命侍女们退下。
树宫里一夜未眠的女罕默默地坐在火塘前,把一堆狍子头骨摆了又撤,撤了又摆,最终摆成了整齐的五排呆呆地看着。
侍女们都很纳闷,这是出猎卜骨仪式时用的摆法从来就没有在女王的树宫里用过,她这是为什么?
昨晚从斗兽场回来,女罕像影子似地在树宫里转过来转过去。那只骨雕的鹰头高挂在墙她是看了又看,这只骨雕的鹰头让她心如刀绞,是因为拥有了它,她就永远地失去了茑萝。
那些小野猪、小虎、小熊,那一堆嘎拉哈拿在手里,女罕不由得泪如雨下。这些物件都是在怀茑萝那年,她特地命人烧制的。从小到大这些小陶猪都是茑萝最喜欢的。在茑萝离开她的那些日子里,这些茑萝喜爱的小物件给了她多少的慰藉啊!
而现在,物是人非。小陶猪依旧得意地甩着那条小尾巴依旧那样的活泼调皮那样的憨态可掏更激起她心中对茑萝的刻骨铭心的内疚。
过去的日子像一股冰凉的泉水在瑷珲女罕心里淌过,茑萝第一次上悠车的笑声,茑萝叫她第一声额娘的惊喜,茑萝第一次跚跚学步时,猛地扑向她怀里的紧张与兴奋,甚至连茑萝第一次初潮时的窘迫和紧张,都在她漫无边际的沉思默想里闪回,无数遍的闪回,最终定格在茑萝出嫁前的那一刻,那一刻她看到茑萝的眼泪挂在腮边,茑萝那无奈的背影就在门边,她听到茑萝在通往上上的声一阵马蹄声像暴风雨般刮来,德都勒骑着马出现在通往树宫的上一定,到,在着叫,一来上,的德都勒满头大汗,神色紧张,扔下缰绳,直奔树宫。他走得太急,不留神绊了一个跟头,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梯,奔进树宫,直直地跪在女罕的面前,失魂落魄地叫着:“女罕,大事不好!富察逃走了!”
德都勒的话像一枝利箭射进女罕的心脏,她猛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跪在面前的德都勒,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你,你说什么?”
“富察逃走了!”德都勒结结巴巴地说着,“昨天晚上,送您离开斗兽场回来,就发现富察不见了,我和猎达带人连夜找,把斗兽场附近的林子翻了个个,也没有找到。”
女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富察跑了?我是要拿他去给我的茑萝殉葬的!
她冲到德都勒的面前,下死劲地掐着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到你让富察逃了啊!说,说,你说!”
德都勒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他拼着力气说着:“女罕,女罕,您让我把话说完……”
女罕咬着牙根,松开了手:“说吧我看你怎么给我说出个大天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在月亮泡那有一路马蹄印。那正是您那匹红鬃马的蹄印,后来,又在林子里找到了红鬃马,是舒穆禄回来救走了他。”
“好啊!德都勒,”女罕话里带刀,“现在人逃走了,我想,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说的?啊!”
德都勒情知大事不好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突然拔出身边的匕首,用力地扎进自己的胸膛。
“啊!”看见德都勒扑倒在血泊里,侍女们吓得尖声怪叫。
“叫什么?”瑷珲女罕厉声呵斥,“都给我滚,滚,滚一出一去!”
侍女们一个个面如土色飞快地逃走。
富思库指挥卫士们把德都勒的尸体拖出树宫。
仿佛天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塌陷,正午的太阳突然化成九个火球,燃起一场接一场的森林大火……一阵强烈的疼痛从背后袭来,迅速地扩展到整个前胸,她面色苍白,两眼发直,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希冀能压住那钻心的疼痛。
富思库走到女罕身边半跪在地下:“女罕珍重!”
“珍重,我还需要珍重吗?茑萝走了,她要在天上国等待着她想要的爱,我,我答应她的,我满足她的心愿……她,她是听到我这句话才闭上眼睛的!”女罕悲号着,“连许给茑萝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做到,我还做什么额娘,做什么女罕……”
女罕像失去幼崽的母熊,怒吼着要拔起一棵棵参天大树,要把这地上人间砸个稀巴烂!她疯魔般地挥刀狂舞,砍碎豹皮,扯下北斗七星图,骨雕鹰头扔到老林子里,小陶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黑灰陶罐摔得稀巴烂,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树宫里一片凌乱。
“女罕,鸟要归巢,兽要归窝,他们俩逃不出虎尔哈河一带。”半跪在地的富思库说,“你许给茑萝格格的愿望能做到的。”
女罕止住哭泣,怨恨的眼里喷出火花:“传令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给我进山捕抓富察和舒穆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轮秋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撒在静静的镜泊湖面,荡起碎银般的潋滟。月夜温馨而又神秘,夜风吹拂,老神树下现出一个孤独的。
他站起来,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浩远空寂的夜空。
是纳汉泰,他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秋祭上的阴霾始终笼罩着他,杀父的罪孽就像一条蛇紧箍着他的。
他总是看到阿玛临终时看着他的眼光,阿玛临终时所说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要告诉他什么?那个萨尔甘追为什么又出现在他和阿玛的身边?她到底是清纯可爱,还是妖冶迷人?
“上天!纳汉泰祈求您,让月光照亮漆黑的夜空,让虎尔哈部先祖的神灵飞翔,让我的阿玛再次出现吧,哪怕,哪怕只有一个看不见、不说话的灵魂,只要能够看到他,让我注视他,让我跪在他的面前,让他把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让他能够听到我发自内心的忏悔……”
一声大头鸟的鸣叫从远处传来,月光下的林子里弥漫着一股阴的。
“阿玛,我小的时候就听穆昆的老人说,只要心诚,在亲人去世的地方祈求,就能看到亲人的灵魂,就能和他说话。我为什么就等不到您?”纳汉泰拿出青石刀,在额头上划了一刀,跪在地,“阿玛,我求求您,出现在我的面前吧,您说过不怪我的,您……”
林子里飘出一个黑影悠悠荡荡,往老神树下移动。
旷天野地,夜半三更,那不是阿玛的灵魂是什么?
是我虔诚的心感动了上天!
一股不可名状的激动冲上心头,纳汉泰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奔过去,半跪在地,抱住那黑影的腰,激动得嗑嗑巴巴地说着:“阿玛,阿玛!停住您走往天上国路上的脚步,听听我的懊悔和请求吧。”
那黑影不。
“阿玛,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我不配做您的儿子……镜泊湖水孕育万物,我们和天禽地兽共同拥有这块人间宝地,从我会走路,会说话的那天,我就看到野羊跪乳、乌鸦反哺现在我长大了,却丧尽天良地把沾着毒药的刀剑刺进了您的胸膛!我本该结束自己的生,可是,我!我您,过这把刀,把它刺进我的胸膛,让我死去,让我得到应得的惩罚!”纳汉泰下,上黑影接过青石刀,弯腰把他抱在怀里:“纳汉泰!”
是老玛!
“一个高贵的生命已经升上九十九层天上国,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霍洛慧和霍洛昆这两个歌舞女神在引吭歌唱,抚慰上天的灵魂,地上的人心,你阿玛在九天之上会原谅你的……”
“玛法!”纳汉泰扑到老玛法的怀里,痛哭着诉说,“就是阿玛原谅我,我又怎能原谅自己造下的罪孽……我跪在阿玛的灵魂面前,一百遍地为自己寻找杀父的理由,我像鬼魅,卑鄙地为自己辩解,我说是我不知道事情的经过,我说是我不问青红皂白,我说是我糊里糊涂,才犯下杀父的暴行,可我听到阿玛的灵魂一百遍地责骂着我,纳汉泰啊纳汉泰!是你鬼迷心窍,是你罪恶阴毒,是你灭绝天良,是你把涂着毒药的刀捅进我身体的!”
纳汉泰悲号着跪在地上:“玛法,玛法,我的双手沾满了阿玛的鲜血啊!”
老玛法双手拉起纳汉泰,语重心长地说:“纳汉泰,这鲜血血肉相连,血脉同心。你现在是虎尔哈部的穆昆达了,在你的肩膀上,挑着的是虎尔哈部族众啊!看咱虎尔哈部,再髙的山也有草地,再深的河也有浅滩,是男子汉就把痛苦和眼泪都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成为力量!历经磨难的人,才有能耐成为咱肃慎人的巴图鲁!”
“玛法……我,我……”纳汉泰咬着嘴唇,极力想忍住哭泣,从嗓子眼里憋出的哭声粗重短促,听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落泪。
“穆昆达,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哪!玛法虽说老了,可我还能跟在你的身边走一段路,我就想看你带着咱虎尔哈部的族众们过上好日子。纳汉泰,走,咱们上大撮罗子去。”
纳汉泰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在那,以前你阿玛召集咱虎尔哈部族众议事现在,是你发号施令的地方!冬天到了,打狍子捕貂套鹿,打围的事都得要一一排插。要知道,人心宜结不宜散,咱们要是不上心,看着咱们好猎场眼馋的人可不少啊!”
“穆昆达!”有人喊着从远处奔来。
看样子是有急事,他跑得很快,像林子里的野兔,转眼就跑到纳汉泰和老玛法的面前。
他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飞快地说着“穆昆达,女罕派人来了!”
这会天还没大亮,眼见得那来人是连夜赶路来的,有什么要紧的事?老玛法心生疑虑,赶紧着要问个明白:“什么时候到的,来了几个人,说什么了?”
“就来了一个人,说是女罕的两个奴隶逃跑了,有一个是咱虎尔哈的富察,你看,这是他送来的,叫你赶快去回话!”他把手上拿着的桦树皮递给纳汉泰。
接过桦树皮,纳汉泰看了看,他脸色沉重地把画满了各种图案的桦树皮递给老玛法:“玛法您看,女王说有与她有仇的两个兽奴在夜里逃跑进了深山命令我们天上地下深山老林去打围捕抓给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