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前。
陆离踏进幽暗的门里,先触到的是冰冷的镜面。
这是一个隐秘的房间,处在离地十几米的地下,没有温暖的阳光,也没有灯,只有来自脚下地面的冰冷,毒蛇般上攀。
他绕开镜子,片刻的摸索后他在角落的堆积物里找到了上次放下的皮箱,他打开,拿出了那个冰冷的金属长盒,随手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这一切他做的行云流水,在黑暗里丧失的视觉似乎对他并没有造成太多影响。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夜里回到自己十几年的家中,他不需要开灯,仅凭熟悉就能卸下在外的伪装,倒回温暖的床上。整个过程没有混沌的摸索和判断,仅仅是靠成为本能的习惯。
他慢慢地脱下礼服式的校服,换上偏重的大衣。随身的一些物品被他一一取下放在桌上排好:钥匙,手表,学生卡,通行证......摘项链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捏在手里,直至挂坠也染上了他的体温后才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动作小心像是放置什么易碎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后,他提起长盒站在镜前,眼神冷漠得像是在审视自己,尽管这里只有黑暗,没有光,更看不到映着他的镜面。
“叮铃铃,叮铃铃……”单调的铃声突兀地响起,黑暗里随之而来的光亮像是深夜的鬼相般让人措手不及——那竟然是角落里的一部电话。
很难想象这个连灯都不存在的地下室里竟然有着这样一部电话。这应该是恐怖片才有的情节,令人不安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随之而来的便是索命的鬼魂。
但可惜这里没那么多恐怖片。
“喂,什么事。”陆离接起了电话,声音冷的像是冰。
“哦,没什么,只是无聊顺便来知会你一声。”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透着一股慵懒和随意,“关于你越界的事,某人有些跳脚,估计你得做好要吵架的准备。”
“没兴趣。”他冷冷地回应,“我怎么做事不需要他来指挥,也没有义务和他解释什么。他也最好清楚些自己的位置。”
对方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片刻停顿后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貌似你不准备像之前那样处理了?”
“差不多吧。”他淡淡地说。
“哦,我倒是无所谓。随你怎么折腾,我只要报告和数据,这是底线。”
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对方嘴里哼着小调,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哦,对了。”在他刚要挂上电话时对方忽然说:“你跟那个警察说了挺多事吧,虽然影响不大。但是,你到底告诉了他多少真话?”
房间里忽然沉默了片刻,安静地有些渗人。
他提起长盒,最后淡淡地说:“三七开吧。”
————————————————————————————
二小时前。
此时咖啡厅里并没有太多人,顾客三三两两地坐着,多是情侣或带着笔记本工作的白领。侍者替韩晋沏上红茶弯腰退去,至此他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杂志,看向对面的陆离。
此刻他们周边才没有了任何人,最近的顾客也离他们十米开外,只要声音不大就不必担心对话内容被听到。
“可以说了吧,关于那孩子的事。”韩晋冷冷地开口,神色中透着难言的肃穆。
陆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着,说:“韩警官,我们原来约好的应该是分头行动就行了不是么?我不记得有说过我们需要先会面吧。而且你是怎么找我的,定位?”
“我需要先知道答案,这很重要。”韩晋身体前倾,紧紧地盯着陆离,“在去了杨云升家后我感觉更加奇怪了,她的病症跟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花又到底是什么?以及……”
他眼神陡然锋利,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瞒着我的是什么。”
这话语极重,但在他逼迫般的眼神下陆离的表情却波澜不惊,捏着搅拌的银匙的手也没有丝毫停顿或颤动。
就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他停下搅拌,将银匙搁在一旁,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最开始似乎是你请我帮忙的吧,韩警官。”
“对,是我请你帮忙没错。”韩晋深吸口气,语气低沉地低吼:“但我是个警察!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开案子找到真相!我没法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会怀疑一切!所以,如果你希望我们能继续这样合作下去,那就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
如此斩铁截钉的坚定,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也是,没办法呢……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说:“那你想知道什么,说吧。我会回答我所知道的东西。”
韩晋微微一怔,他并不理解对方那淡淡的笑容和眼里忽然流露出的情绪是什么。但这一刻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就像是冰封解冻后潺潺的溪流,忽然卸下了那层冰冷的外壳,露出了温暖的内心。
“那些花到底是什么?”略微的愣神后韩晋开口问。
“花是那孩子的内心。”他垂眼,声音很轻,“希望被爱的软弱,易遭嫉妒的单纯与美好,那就是那孩子内心之花的雏形。但花是需要守护的东西啊,那孩子也是。她心里的那朵花,在灌注了他人的嫉妒和欲望之后,就慢慢地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它不再是花,它只是恶魔。”
他的语调缓慢而轻柔,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小小的故事一般。但韩晋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相信了。明明他说的东西让人觉得如此荒谬而虚幻,但此时韩晋,就是这么信了。
“你们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它没法用科学来解释,更像是小说里才有的东西。”他低低地说,“它就像是一种病毒,潜在身体里。直至某一刻它爆发出来,人心里的负面和黑暗也随之爆发。甚至,具象化。”
韩晋深深地吸了口寒气。
“所以那孩子是……”
“算是牺牲品吧,‘他‘才是你真正想找的。”他轻声说。
深深的沉默,停在了两人之间。
良久,韩晋低声开口:“所以,你能救吗,那个女孩。”
“不是答应过你吗。”陆离轻轻笑了笑,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这样啊。”韩晋向后倒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呼了口气。片刻以后他低声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真不可思议。”他也轻声回应。
“我其实一直没问你到底是谁。”韩晋忽然说。
“那现在呢。”他抬眼。
“不想问了。”
“是么。”他把玩着小巧的银匙,浅浅地笑了,“因为问不出来什么结果?”
“不,因为相信你。”
他一愣,抬头时正对上韩晋平淡而坚定的目光。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韩晋起身,抓过座位上的外套向外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相信你,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你可以替我解答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赌对了。所以,我信你,在真相面前,你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重要。就是这样。”
他愣愣地看着韩晋大跨步地推门而去。温穆的阳光落在外面的街道上,落在飘下的枫叶上。警察的影子缓缓拉长,最后消失在拐角。
就这么相信么?那个人……
“真是,受之不起啊。”他的目光飘向远处,轻声自嘲。
——————————————————————————————
三小时前,杨家小院。
“请问倪小安除了杨先生您两夫妇外,是不是没有其他亲人了?”韩晋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杨云升脸色有些难看。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后轻声说:“警官,我们家小安她……是不是惹事了?”
“跟她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韩晋摇了摇头,“您不必这么担心,只要配合回答问题就可以了。”
杨云升脸色变化了数次,最后忽然平静下来,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那您问吧,我会配合的。”
韩晋的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光芒,点了点头,说:“那您能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么?”
杨云升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点头说:“没了。只剩我们两个了。”
“那您和倪小安拥有血缘关系么?”
“她的父亲是我的表弟。”
“那她的亲生父母呢?”
杨云升久久地沉默,最后轻声说:“都走了,大概是都死了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她只有5.6岁的时候吧。”
“能具体说说么。”韩晋盯着杨云升说。
杨云升轻叹口气,低声说:“那时候大家都穷,他们家也是。小安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还住在工厂的出租屋里——他们是在一个厂里做工的。那时候的生活很苦,能在这个城市扎根已是不易,别说要养大一个孩子了。但他们两口子不舍得打掉这个孩子,就生了下来,也就是小安。”
“但他们还是有些小看抚养孩子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了。”杨云升摇了摇头说:“后来小安的父亲为了能给她好一些的生活,就跟着一个老乡一起北漂,去打工赚钱。但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那她的母亲呢?”韩晋问。
“在她6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忍不住了,去找了她的父亲,之后......”杨云升说到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眼神黯然。
“这样么。”韩晋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沉默着坐在杨云升对面,暗叹了口气。
两人就这么坐在院子里,都沉默着,气氛压抑地像是乌云笼城。
“其实我大概知道警官你到底想问的是什么。”这时杨云升忽然开口说。
韩晋目光一动,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神色异常平静的杨云升。
老人仰头望着灰暗的天空,低声说:“是那个男孩子的事吧,小安的哥哥,对么?”
他低头看向韩晋,对方的神色已经给了他答案,心中了然。果然...是这件事啊......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这一刻他仿佛苍老了十数岁般身影佝偻,慢慢走进屋内的身影让人如此心酸。
韩晋坐在原地没动,直到杨云升捏着一张白色的报告单走了出来,神色平静的像是了却了什么心事一般。
“这大概就是警官您想问的了。”他轻声说,把手中的纸递到了韩晋的手里,“我不知道小安是否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有什么事,请警官您...善待她好吗?”
韩晋心头一颤,心情复杂地慢慢打开那张单子,映入眼帘赫然是最上面的一排字:
褚华市市中心医院神经科检查报告——倪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