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你要死了。”良辰别过脸去,继续哭。
“那你知道死是什么吗?”母亲去牵良辰的手,然后心痛地问他。
“班上的同学说死了就没了,老师说死了就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良辰转过来再看着母亲,眼泪依然落下来。
“那是他们乱说呢。妈妈只是累了,想休息下。”她摸着他的头发,宠溺地说。
年少的良辰依然流泪,他纵然不明了死亡的概念,但他知道,日夜伴随着自己的母亲,即将不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于林若锦而言,这生,已然对她太恩赐。
良辰放学开心地回家的那个午后,黄昏的海边,夕阳仍然有血红的颜色,宛若天空的一个巨大的伤口。他想起前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父亲坐在桌子旁,毫无神情的双眼里眼泪一直落下来的情景。后来良辰走进去,牵起母亲的手,而母亲却只是用了微薄的力道握了自己的手一下,沉沉地闭上眼。
父亲对良辰说:“你妈累了,想要休息下,你也早点去睡觉。”父亲说完站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摇了摇头,接着牵起良辰的小手,往外走去。
那是良辰的印象里,父亲第一次那么厚实地牵住自己的双手。
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摇头。
那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
什么都是第一次,那是母亲,第一次离开良辰,也是最后一次。
生命,若花,只盛开一次,便黯然消逝。
良辰轻轻地推开门,海边的凉风一下子灌入整座房子,他赶忙将门关上,可是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良西转过身来对儿子说:“良辰,给你妈磕个头,你妈她走了。”
良辰抖动的双手放开门,风突然很大地吹进来,吹起了母亲身上的白色衣裳。
那一刻,他看见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不动声色的嘴。
他哭了起来,老师说,死,就是离开亲人,自己一个人生活。
母亲此刻终于是离开自己了。良辰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地上,轻轻地渗入地板,宛若单薄的生。
风一直吹着,良辰只觉得脸上的眼泪凉凉的,像是没有温度的水。他也不记得跪了多久。父亲将门关上的时候,他记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起来。他依然保持着跪的姿势蜷缩在椅子里面。那一夜,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睡去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外面的苍穹,天密得没有一点光。
他在父亲低沉的哭声里睡过去,第二天清晨,他在零碎的响声里醒了过来。
而那时,母亲已宛若消散般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木制的棺材。没有任何雕饰的纹路,长方形,宛若一口装着古代瓷器的木箱子。
父亲的隐忍以及母亲的死,像是生命路途上,无止境的引导。
【4】
那些往事像是通关的密语,引导着他,走入一个又一个的转角。那一个转角,乌云密布,那一个转角,晴空万里。
曾几何时,是母亲的手,牵着自己去学堂,而如今,那些往事,亦只是年少的记忆了。
他记得8岁那年的夏天,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宛若母亲的出现,牵着自己的手说,带我去捡贝壳。那个瞬间恍然隔世。
母亲去世之后,他常去母亲的坟前,久久地坐着。
母亲被放置在那个山崖边上的晚上,良辰迟迟不肯离去,是父亲将他抱回去的。在父亲的肩头上,他没有大声哭闹,只是眼泪再次落了一肩头。
那夜,他靠在窗边,仰望着山崖上,母亲坟墓旁的那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多么寂寥而凄寒的光。
清晨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然不在。良辰昨夜靠在窗上的身躯已躺在床上。
他起床,推开门,赤脚往清晨的山顶跑去,他笃定父亲是在那里的。
他穿过昨日穿过的山路,藤蔓宛若不死的美人蛇,不停地缠绕在这山顶之上。他跌倒,然后再站起来。被枝叶划破的皮肤,流着细细的血丝,脚被藤蔓绊出一道大大口子,踩在地上的时候,生生地发痛。他终于哭出声来,他叫着母亲,发疯般往山顶跑。
父亲见着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然后黑了脸说:“你今日不用上学么?”
他不言语,一直那样站着。母亲的棺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方不平实的土。他的泪,再次为母亲落了下来。
“你妈葬在这里,你过来,为她撒一把土。”父亲将他拉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土。他轻轻地捏住,那些黄土和泪水一起,落在那些不平实之上。
他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而那一眼,已是多年。
8岁的良辰站在山崖上,母亲的坟墓已然长出稀稀疏疏的草。刚开始的时候,良辰会将它们拔掉,往后,父亲上山的时候,回来碰见良辰说:“你妈坟上的草不可以拔除的,那是她的头发。”良辰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但转念的时候还是想着另一番的心事。
那可是母亲的头发。
他抚摸了一下那些稀疏的小草。再次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夕阳渐渐落了山。
往山下走去的道路,渐渐明朗了起来,那条道,被良辰修理过多次。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母亲的坟墓旁,多了一些垃圾,有时是纸屑,有时是饮料瓶,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山下的人带上去的。他开始不清理那一条道,任那些藤蔓疯狂地生长。他知道,若是无道路通往上面,便会无人去打扰母亲的清梦。
而自己,却总可以走向山顶,他母亲的身边。
往事若是以泪开始,必定以苦痛前进。
那一个黄昏,夕阳打扰了一整片海洋。
潮汐暖暖地调戏着夕阳,来来去去的时光里,夕阳染红了一大片海面,像是女子羞涩的脸。
就是在那个黄昏,遇见凉澄。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走回去,潮水将脚抚摸得很舒服。他深情地闭眼,往事便如同惊雷,一下子浮现脑海之中。他记起5岁的傍晚,黑暗之中曾指引过自己的神秘人。以及那个傍晚,母亲焦急的叫唤声,父亲焦急的一巴掌。
嗒嗒嗒的水声再次打破一切,睁开眼,头顶的星光宛若是海面上的渔船发出的点点灯光。脚踩到一块硬东西,他往脚底摸去,拿起一块贝壳。有好看的形状,像神秘的圆圈,红白相间的花纹看起来很美。他细细地拿在手里端详。
那水声更近了,嗒嗒嗒……良辰抬起头,就看见小女孩的脸,与自己相仿的年纪,极其不礼貌地冲着良辰笑。良辰被这女孩的突然出现而吓到,手一松,贝壳便落在沙滩上。
凉澄弯下腰去拾起,站直了之后才好奇地看着良辰。
“你叫什么名字?”那是这生,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良辰瞪了她许久,都不言语。凉澄端详了一眼贝壳,然后说:“这贝壳真好看。不过,你也太小气了,还你。”说完便将贝壳塞在良辰的手里,然而良辰哪是生她这点气,他仍是愣在突如其来的惊吓里。
“你叫什么名字?”良辰缓过神来的时候问,凉澄被问得笑起来。
她正欲开口的时候,身后有大大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便宛若惊雷。
“死丫头,转眼工夫跑哪儿去了。”黑暗里,有这样的声音。
“外婆。我在这里。”女孩走了过去,良辰牵过她的手,然后说:“这个给你。”
她转身对他粲然一笑,黑暗里,他记住了这个淡薄的笑容。
那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走上来的时候,已然气喘吁吁,瞪了良辰一眼然后说:“澄澄,回家去,别跟这野孩子玩。”
嗒嗒嗒,凉澄依然大力踏着水,她对良辰说:“哥哥再见!”并且不时转过身来看良辰,一脸依依不舍,引得身边的妇人连声抱怨。那样的话语,零零碎碎,迷迷糊糊,碎了一地,碎了那一个8岁的夏天傍晚。
而那个时辰的情景,宛若是突然的一笔,之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良辰的笔记本,记载着简单的事。
那天晚上,他写上:
8月19日。天晴。
那个女孩的笑容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笑容了,当然,除了妈妈。
我送了她一个贝壳,希望她喜欢。
今天,我看见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牵手,我想起了妈妈。
他的印象里,父亲也有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不曾看见父亲长久地拿着它。而他却曾经看见父亲书写的模样,那种宛若教徒般的虔诚模样。
父亲会买好看的笔记本给良辰,他捧着笔记本的模样,宛若对待新生的婴孩。他曾对良辰说,若是记载,便是一切。纵然记忆再怎么强大,时日之下,也只是枉然。年少的良辰听不懂那句话。父亲将它写在良辰的每一本笔记本上,良辰把它们拿来写日记,年少时他仍是觉得父亲看自己的日记无所谓,但随着年纪的徒增,便会觉得有些书写,是隐秘之言。
可是,事实上,父亲从未主动看过他的日记。
他亦是自己的书写者,他懂得这一切。
【5】
那是她第三次出现在这无人的海边,昨日宛若是无声之作,良辰的模样依旧徘徊在记忆里。浅浅地,如同潮汐抚过沙滩的触感,举手可得。
良辰下午放学的时候,懒洋洋地看着千年不变的海边,慢慢地走回去。
12岁的他,身材已然有了拔高生长的趋势。清秀的脸,携带着母亲的那种美丽的轮廓,而父亲的许多朋友却总是说,良辰越来越像爸爸了。往往在那样的时刻,良辰的脸会红了起来,因为“爸爸”这样的词语,在母亲去世之后,便是宛若生词般的存在,父子之间寡言,而多有言语的时候必是父亲关切儿子。但凡良辰要央求父亲做事,最多也只是以字条的形式传达。在笔记本上写下想说的话,安然撕下,放到父亲所能看到的地方。若是急事,他会直说,但也是很少直接唤“爸爸”,他会省去主语,然后说出想要的东西和想做的事。而良西对于儿子,也无多大的要求,两人这样子,沉默寡言地生活着,倒也是一种清静。因为他深知,若是一切都道破,往事便不会是那般难堪。
“良辰。”耳旁有好听的声音传过来。良辰蹙着眉头往海边看去。
凉澄坐在沙滩上,手拿着贝壳,转身对良辰笑。良辰扔下书包,往下面走了过去。
“你……”他刚想开口之时,海水便来了一个潮,引得凉澄不胜防备。
良辰想伸手去将凉澄拉起来,却不料到浪潮的速度比他反应过来的速度还要快。于是两人便湿了一身。
良辰吐了一口水,嘴巴里咸咸的,凉澄擦了擦脸庞,一脸无辜地对着良辰笑。
“刚才你说什么?”她将被打湿的长发拨到后面去,一边跟良辰说话。
“你怎么到这里来?”
“来玩水呀!”凉澄笑嘻嘻地回答。
“我,是,说,你来这岛上做什么?”良辰一字一词地强调。
凉澄挠了挠头发,然后才说:“来读书呀!”
“读书?”
“嗯!明天要开始上学了。”凉澄站直了身,然后看着海边说。
“你读几年级?”
“爸爸说我可以读五年级了。”
“啊?那你和我同班。”良辰惊喜地说。
“你也读五年级啊!真好。”凉澄牵着良辰的手说。良辰的脸慢慢地泛起红晕,宛若红起来的夕阳。
后来他们坐在沙滩上,良辰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凉澄说话,他说他们班级里的那些他认得的人的性格和外貌。说到班长、鼻涕王,说到爱哭虫,说到好吃鬼。他都是知道的,尽管是不曾与他们玩在一起。但良辰天性里,有着敏锐的性格,在学校里交情最好的,便是语文老师,与母亲同样的年龄(若是母亲不死的话)。良辰的血液里,宛若是遗传着父母亲的那种对文字的理解能力,经常的书写对本身的文字理解能力有了良性的帮助,而老师的疼爱以及着重,自然会使良辰更有信心去学。
良辰并非是叛逆之人,他生性热烈而寡欢,遇见投契之人便可侃侃其谈。
语文老师是其一,而凉澄又是其一。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而良辰却不知道。
凉澄再次将口袋里的贝壳拿出来抚摸,如同女孩子手中极其珍贵的洋娃娃般。记忆若是如同藤蔓,时光便若无形之刀,煽动着空气,挥舞着年华,逝去惨淡的光,磨去棱角。那一道路出现之前,引证是无形之物。良辰看见她手里的贝壳,接着低声问:“这是什么?”
凉澄骄傲地抬起头说:“这是我8岁时的小秘密。”
“给我看看好么?”良辰看着那枚贝壳,明亮的星,在渐渐暗下去的苍穹上,惨淡发光。
“给你!”凉澄放到他的手里,他宛若欢欣的孩子般,咧开嘴巴大笑。
他说:“这是我8岁时捡的贝壳。”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凉澄从良辰的手里夺过贝壳然后说。
“这是我送给一个叫澄澄的小女孩的。”良辰看着贝壳说,眼里此刻却突然闪起了光,他唠叨着说,“澄澄?凉澄?是你么?”
“你是那个小哥哥?”凉澄惊喜地叫起来,然后抱住了良辰。
那个小秘密,是多年前的记忆,那时的凉澄,与母亲一道回来,第一次站在海涵岛的沙滩上。那时的她,都没有察觉到她与母亲,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感情,正渐渐地分裂开。
她甚少直叫唤妈妈,甚至她与母亲生分得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经常跟随着父亲,到处经商,任凭是年少刚懂事不懂得照料自己之时,父亲仍是将任性的她带在身边,以此疏远了与母亲的感情。可她的记忆里,却是十分喜爱外婆的,她与母亲不同,生性凛然,做事干净利落。而母亲则与她不同,性格里仍然保持着那种忧郁,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那是她记忆中的母亲。
而此刻,她竟是想不起母亲的笑容了。
而此刻,良辰闭眼,母亲的笑容依然历历在目。
两人在沙滩上开始说起了年少的事,断断续续,有时会避开各自不开心的话题,但凡年少的心都那般没有戒备,说开来了,便宛然一道流水似的风景,一路流了下去。
凉澄说到父母亲,也说到自己的感想。小女孩大抵都是一样,不完整的家庭里,有着叛逆的心理。父母亲在她10岁的时候离异,凉澄跟了父亲,母亲则没有改嫁,重新回到了外婆的身边,随着外婆过晚年。父亲年岁不长,却因长期的生意奔波而得病,此次母亲陪同他远过重洋去治病,凉澄无处可依便被父亲寄托到外婆这里。然而凉澄却没有抱怨这生活,她只是抱怨母亲,她说:“她太自私,父亲得了那样的病,她明知道父亲那么爱她,却还选择离开。”此时的凉澄,早就泪流满面,言语之间也早已哽咽。
而良辰,自然也只是安慰她,他说:“也许都有难处呢?”
他不知道那样的安慰是从何得出,可即便是这样的自己,他也断然想不出父亲在母亲离去的一年后,有怎样的理由与另外一个女子纠缠在一起。
那是他8岁的黄昏,第一次遇见凉澄的那个傍晚。在回家的途中,他看见父亲的身影,长久地立在海边。那个女子,与母亲有着相仿的身材。远远地,良辰就看见父亲与她抱在一起的情景,那是8岁的孩童眼里的肮脏事,他断然不会觉得,父亲是有委屈的。他躺在沙滩上,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母亲的坟墓,在不远处的山顶上,那里,寒露萋萋,而此处,正有人情正浓。良辰也不上去阻止,他安然地躺在沙地上,等那女子与父亲分开。女子从沙滩的上方离去的时候,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宛若踩进了良辰的心里。
他的心,为母亲而痛,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深知,这脸,只为父亲而红。
男女之间的情事,在年少的良辰眼里,必然不会是多深沉的概念。但若是对方是父亲或者母亲的话,此间的事情再怎么单薄,也将是热烈而震撼的存在。对父亲如此,对母亲更是如此。或许,那些过往,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可以容忍,可是眼前,那一刻,那些真相****在面前的时候,该是多么沉重而难担。
“就像我们,一样,有难处么?”凉澄突然插进一句这样的话。
“你说什么?”
“我说,大人之间,就像是我们小孩子之间,有着不可说的难处和烦恼么?”
“应该是吧!”良辰说完笑起来。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苍凉的天,海风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吹过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我要回去了,等下外婆要找了。”凉澄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然后说。
“嗯!我也要回去了。”
“明天见。”凉澄说,依然是不转身的摆手,良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咧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