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供体营里，已经是晚秋了，秋风扫起片片落叶，黄瓦的别墅坐落在供体营的最北面，好像一座乌沉沉的城堡，那里面住着即将老去的他。
我曾经以为同情就是爱，曾经以为那个城堡的主人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可是，我现在却成了为他赚钱的工具，这是多么可悲的、滑稽的悲喜剧！
那年，我二十四岁，刚刚脱离了青春的青涩。我在这个供体营里遇到了他，供体营的老板。我还记得第一面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一个沉郁的、苦闷的老者。我还想起了，在这所供体营里，我遇到过的霍东，我曾经为他动过心，可是，我自以为是地制止了自己感情的闸门，我以为我是理智的，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真爱，不能再动芳心。现在想来，我的理智是多么可笑，我的真爱又是多么愚昧！
起风了，我感到了空气的微凉，地上的草瑟瑟抖动。我几次离开这个地方，几次回到这个地方。在我们一家遇到黑心开发商，得到黄瓦救助时，我二次来到民意居；为了少杰，我质问过黄瓦，为了周扬被打，经不住马丽亚的求情，我又一次来到民意居；现在，为了耿文思，我又一次被这个血淋淋的供体营控制。
短短两年，我好像已经和这所供体营结下了不解之缘。疼过爱过伤过，最后，我发觉，我忽然对这所供体营麻木了，我甚至有了一种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想。
我暗暗吃惊自己的转变，这个时候，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议论声音传入了我的耳膜。
是几个新来的女供体，在花园里追逐嬉戏。她们还是很爱美的年龄，所以，采撷了几朵黄灿灿的秋菊，说是回到宿舍，插在花瓶里一定很好看。可是不一会儿，她们又把花朵踩在脚下，围坐在一起，说起了闲话。
有一个女孩子谈起了正在热播的《泡沫之夏》，她说：“欧辰给小澄捐献了一个肾脏，夏沫就会爱上欧辰吗？”
“我看未必，那是感恩，其实，夏沫还是爱洛熙的。”
“不是的，夏沫是被爱情感动了，欧辰给亲爱的人的弟弟换了个肾，夏沫就爱上了欧辰！”
“我好喜欢欧辰，我觉得他是用生命来爱夏沫的。他虽然也很霸道，可是他为了心爱的女人，肯捐献自己的身体器官，肯为了她去死，所以，我爱欧辰。”
“可是，黄晓明扮演的洛熙好帅啊，何润东扮演的欧辰稍微逊色一点儿！”
“嘻嘻，我也喜欢黄晓明，要是黄晓明哪个肾脏坏了，我可以免费给他捐献，只要他……”
“只要他什么呀，是不是亲你一下，或者给你一大把钞票？”
“才不是呢。我爱钱，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我宁愿不要钱。我超喜欢黄晓明的眼睛啊，酷酷的，很帅很有个性！”
……
她们是多么年轻啊！像冉冉升起的朝阳，可是这个供体营，又是多么阴森可怖，它像一个魔鬼的大口，把这些年轻的生命销蚀。若干月后，这些女孩子将会拖着疲惫的身体，被这所温情脉脉的供体营抛弃。那时候，如花的笑靥将会不见，懒惰和残疾的身体将会陪伴她的一生，到时候，追星将是她们永远的梦了。
我有点苦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同于她们的幼稚了，经过了和黄瓦的这场“生死恋”，我渐渐成熟，渐渐长大，以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却是天凉好个秋。
听着女供体们之间的议论，我渐渐睡熟了。梦里，我好像看见了黄瓦，他一会儿求我回去，告诉我他最爱的人是我，没有我，他的人生是灰暗的；可是，一会儿，那个男人就变成了耿文思，耿文思劝我回家吧，说他不需要我换肾了，我的青春不应该浪费在他一个糟老头子身上；过了一会儿，我又梦见了很久不见的霍东，他和妹妹小莲竟然沿街乞讨……第二天，我早早醒来，想起昨夜的梦很荒诞，我暗暗嗤笑自己。也许，给耿文思捐肾，我背的包袱过多了，也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还是很难说服自己给耿文思捐肾。
尽管医生说了，人靠一只肾脏也能活下去。可是，我毕竟以前经常帮着黄瓦找供体上钩，也经常带着供体去医院检查，做肾脏移植。我听医生说，人失去一只肾脏之后，身体会变得脆弱。在遇到地震，或者怀孕、生病这些大事件的时候，一只肾脏的人比两只肾脏的人更不容易挺过难关。
吃罢早饭，我看见了黄瓦，平日很少见他在供体营大院里走动。
因为最近来了一些新供体，所以黄瓦为了安抚人心，很热心地把这些新供体联合在一起，进行训话。其实就是进行“愚民教育”。他对那几个唧唧喳喳询问能不能多得到红包的女孩子说：“既然来到这里，大家就是自己人，为了你们的利益，我是愿意为你们多争取红包的。但是，红包的多少，那要看具体你遇到的配型是不是大款而定。”
黄瓦口才好，这是一定的，而且他的话，让每一个供体听了，也找不出什么差错，还会以为这个老板很仁义很善良，能为供体着想。
我有点失笑，当年少杰配型的那个供体，给了黄瓦四百万，少杰还不是就得了五万元。
黄瓦说完后看到了我，很随和地和我打了个招呼：“贾妮，你来了！”
我答应了一声，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黄瓦走了过来：“贾妮，你可以不换肾的，只要你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一起经营这个供体营，一起生活在一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很忠于感情的人。”
“谢谢你的高看了，黄老板。”我笑了笑说，“我现在只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也许以前我贪恋虚荣，喜欢过人上人的日子。可是现在我不喜欢那种生活了，我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初晨的阳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我忽然觉得他原来并没有我以前想象的那样可爱，那样神秘，其实他只是一个很可怜的老男人，不过他的可怜和愤世都已经成了畸形。
我们都已经不爱对方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4.我可以满足你这个要求
下午的时候，本来是黄山陪我去医院探望耿文思，不知为什么，却换成了黄瓦。
黄瓦开着一辆奔驰S600，去医院的路上，黄瓦的话特别多，不时地对我说着他这辆崭新的奔驰轿车，是S级的顶端。
说实话，以前我很少和黄瓦一起上街，也很少见到他生活中的另一面。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表面上沉默的黄瓦，还是一个很喜欢炫耀和吹嘘的人。他像别的男人一样，喜欢浮夸，喜欢奢侈，还爱财如命。
他开心的事情就是拥有世界一级的轿车，拥有最奢侈的生活，还要拥有一个青春美丽的女人。
可惜，我已经不能继续成就他的“理想”了，所以我对他炫耀的一切，听着索然无味，即使拥有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还不是最后一个土馒头？
“贾妮，你真的打算给耿文思捐肾？”即使到了医院的门口，黄瓦还在问我这个问题，其实这一切，不都是他所导演的吗？
见我不言语，黄瓦继续说：“贾妮，你要知道，其实你是可以改变主意的，我们可以在供体里找别人代替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去联络别的供体营……或者，这桩买卖，我们也可以不做。”
黄瓦停下车，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我很想从里面看到内疚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最初做供体是他强迫的我；联系耿文思，也是他一手导演；现在要求我不去和耿文思捐肾，也是他嘴里说出来的。
这人，怎么这么复杂呢？
我承认此刻，我看不懂黄瓦了，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能力感到惭愧，我看不懂这个毫无责任感，毫不内疚，像神经病患者一样反复无常的男人。为了报复我，他安排我换肾，如今却要我临阵逃脱。其实他的目的就一个，让我屈服于他。
“黄瓦，说实话，要是逃跑，我早就跑了。你们那两个人是看不住我的，我现在是自愿给耿文思换肾，我觉得，我不能违背良心做事。”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陌生，由原来的殷切忽然变得冷漠，然后他的眼神淡漠开来，嘴里冷冷地说：“贾妮，你不会是爱上耿文思这个大款了吧？他继承了海外几千万的遗产……哈哈，难怪难怪，够你几辈子享福了。”
我气极了，火噌噌地往上冒：“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告诉你，黄瓦，别把我想得那么邪恶无耻，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灭绝人性。好了，我要下车了。”
说完，我打开车门，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车，我听到哧的一声，一股辛辣的烟味从我后面传递过来。想必，他听了我的话，很郁闷地在轿车里吸烟吧！
重症监护室的病房走廊里，王医生对我简单介绍了耿文思的病情。耿文思由于感染了感冒，导致腹泻发烧，体内电解质发生紊乱。再加上血压降低，心肺功能也有所衰竭，所以还必须在重症监护室里多观察几天。等到血压和心肺功能趋向于正常的时候，再给我俩换肾。
听到耿文思的病情不容乐观，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这个一辈子老老实实、兢兢业业的男人，为什么上天刚给了他一点甜头，就要让他面临死亡？
王医生看到我着急的神色，只好劝我说：“耿先生的病情，和他的心情有很大关系，我们经常看到他情绪低落，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医生的治疗方案，尽量给耿先生信心。”
“好的，我知道了！”我默默地穿上进入ICU之前的防护服，戴上口罩，全副武装后，才终于被允许进入了病房。
耿文思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病床旁边，呼吸机、心电监护器、输液泵给他的躯体进行着全副武装，综合工作着，发出了蚊虫般细小的微鸣。
听到脚步声，耿文思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露出了他一贯好好先生的笑容：“贾妮，你来了，我真谢谢你能来看我。”
“医生说，让你少说话，我也不能探望你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看到你，我死了也开心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要是这件事情没有解决，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别想那么多了，文思，医生说你会好起来的，医生说等你好了，我就给你捐肾。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你还有很多的好日子来好好过。”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其实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从小看见医生打针就害怕，看到一个活生生的老好人浑身插满了管子、器械，一股死亡的气息笼罩着重症监护室，就连空气里都挤满了死亡的因子。
“你别劝我，贾妮，我现在就有一件事相求。你别给我换肾了，你还年轻，还没有结婚，以后你要恋爱，你要生孩子。你还不知道，切除一个肾对你有多大的影响。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很想在我临死前，能够——亲亲你，不，我这个要求太高了——”
“不，我可以满足你这个要求。”说着，我把脸凑近了他，看到他由于肾病折磨得肿起的嘴角，我心疼地拿着湿毛巾，在他的嘴角掸了掸。
“贾妮，我太脏了，对不起你，我不能亲你，让我摸一摸你的脸吧。”
他伸出手，颤悠悠地把我额前的头发拢了拢，然后，摸向了我的脸庞，他的眼神无限温柔：“你真美，贾妮！”
“文思，你不会有事的。医生说了，半个月后等你病情稳定下来，就给我们做手术。”我劝慰着他，希望他能振作。
“哎，不要为我费心了，我这个老病骨头，不该拖累你。”
时间过得真快，不一会儿，探视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握了握耿文思的手，他的手干枯瘦小，还在微微颤抖。
走出病房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流个不停。回到走廊上，我擦了擦眼泪，不料这时黄瓦走了过来：“贾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耿文思有事？”
“他不会有事的，我、我只是一看见重病号就害怕，他会让我想到死。”我的情绪控制不住，可是，在黄瓦面前，我必须要镇定。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为耿文思而哭，我害怕黄瓦吃醋，害怕这股醋意伤害到病重的耿文思。
因为黄瓦是情绪反复无常得翻脸如翻书的恶人，他的凶恶和残忍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听到我说耿文思没事，黄瓦的脸色松弛下来，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并没有我担心的那样。
想起刚才他还关心耿文思的安危，其实不过是害怕自己拿不到中介费，我气又上来了：“你放心，他死不了，我也会让你得到一百万的！”
黄瓦呆呆地瞅着我，想说什么却没说。
脱下防护服，我走出医院，上了黄瓦的奔驰，心里的烦恼更加深了。不知道耿文思的病什么时候会有好转，要是他真的死了，地球还会继续转动。可是，我生命里一个好人没有了，我忽然觉得异常孤独起来。
我祈祷上天让他快快好转。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想起了刚才在监护室里，耿文思抚摸我脸颊的场景，心里好像有只小兔子在跳。我知道自己并没爱上耿文思，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他抚摸自己的脸颊呢？
其实，每次看到耿文思，我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那么老实、忠厚、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坑害过别人。他最大的愿望，其实也就是过上好日子，能够顿顿吃上肉，住上好的房子。而耿文思也是这样的人。
我心里决定，和耿文思换了肾之后，我就立马回家，一定好好孝敬父母亲，不让他们生气。然后找一份工作好好地生活，再也不在网吧里打游戏混日子，我要把挣的钱都交给我的父母，让从来没有省过心的他们，再也不为钱发愁。
车内的黄瓦脸色凝重，似乎酝酿着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几次看向我，然后又偏回头去。不管他说什么，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我不爱他了，真的不爱了。所以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已经看不到当年他给我营造的“光环”，此刻，在我眼里，他胆小、卑鄙，甚至龌龊，我拂开了他的手：“黄瓦，我们真的结束了！”
“我知道，你爱上了耿文思。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会爱上那么老的男人，他比我还要老，还要丑，甚至没有我健康。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他有钱，可是我的钱一点不比他少。贾妮，我求求你，你离开他，回到我身边，我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辈子，你只需要在供体营里，陪陪我，我就很开心。你要是接受了肾切除，以后会没有人肯娶你的，你也一辈子不能生育，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我想，你说得够多了。黄瓦，从你在密室里和佘老大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之后，我们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豪华奔驰，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相反，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贾妮，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黄瓦怒吼着，接近于声嘶力竭，可是我没有回头，任凭他怎么嘶喊威胁。
晚上的时候，我睡得很香，在供体营的大宿舍里，听着女伴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说今天谁走了，去医院配型了，得了一个“大红包”。她们羡慕地说着，很晚了意犹未尽，听得我脑袋发涨。
5.什么风儿把你吹来啦
翌日，从重症监护室回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马丽亚的蛇宝宝，想起上午她电话里说的，她的蛇宝宝最近感冒了，所以不能来医院看我。
回程的车上，我对一脸沉默的黄瓦说：“我想去探望一下我的朋友马丽亚，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黄瓦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瞅了瞅我，依然一言不发地开车，好像对我的话，没有听见。
“你听见了没？我想去探望一下好朋友，她的供体营合家乐，以前是佘老大的销魂居，你不是一直有合作吗？”
黄瓦依然置若罔闻，对我的话没有反应。
刚才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耿文思的病情稍有好转，我心情比较好，出来坐车的时候，脸上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我的这副样子有点激怒黄瓦，自从上次我俩吵了，每次开车送我去医院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变得喜怒无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