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来娣不知听了什么狗屁胡话，要喝药自杀，说这是成仙的方法，要腾云驾雾去仙界找妹妹。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围观群众，咱们劝都劝不住。快去看看吧！去晚了，就出大事了！”
“胡闹！”袁刚脸一沉，拧着眉毛对着罗更生吼道，“看你婆娘干的好事！
净给老子出洋相！回头再收拾你们！救人要紧！”
说完，我们随着蔡志刚向邓来娣家奔去，罗更生低着头，像只泄气的皮球，颓然地掉在队伍后面。
4邓来娣和杨二姑
刘正走到我身边，轻声说：“来娣不是自尽而死，是被人下了砒霜毒死的！”杨二姑说：“前不久，剩下的一点砒霜全卖给赵九妹了。”我和刘正异口同声地读出来：“白色烟雾弹，美国陆军使用。”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邓招娣“升天成狐仙”的消息，如同寒风扬起的雪花，在山村中不胫而走。对于一个常年沉寂闭塞的小山村，这是条爆炸性新闻。无论是人们串门走亲戚，还是赶场子，或是下地干活，打了照面首先都要提及这件事儿。尽管没有人亲眼看见，却也没有人怀疑其真实性。正如罗更生对我们说的那样：事情是“明摆着”的，邓来娣和杨二姑亲眼看见了成仙的幺妹，何况杨二姑还问了太上老君的。在偏远山村里，拜神信佛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无疑增加了我们破案的难度，给本来混沌的案子又抹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我们翻过山梁，赶到邓来娣家时，她已经饮下“耗子药”，走上了成仙的不归路。罗更生见状抚尸大哭。刘正蹲下身子，查看了邓来娣的瞳孔，摸了摸她的脉搏，确认已经死亡之后，遗憾地摇了摇头。接着，我们开始勘察现场。
我跟在老刘的身后，默不作声地打开法医专用的工具箱，在他的指引下开始检查尸体。
邓来娣身穿一套唱戏用的戏服，古代女子打扮，脸上覆盖着一张白纸，平平整整地躺在一块门板上。当我戴上口罩和手套时，立刻感到一阵反胃。
自从我干上侦查员这份职业后，就对勘察现场和解剖尸体特别反感，一见到尸体不经意地会有种种不快，就像公安干校的法医老师说的那样，如同巴甫洛夫教授驯养的实验犬一样，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出大量唾液。
我定了定神，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里说：放松自己，开始吧！
屋内变得很静，静得我能听见手表秒针的转动，滴答、滴答、滴答……我轻轻地揭开白纸，邓来娣的脸色发青，面部肌肉扭曲，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盯着房梁，舌头被咬得稀烂，鲜血混杂着白沫，挂在嘴角边上。
但凡口服“耗子药”自尽的人，都会口吐白沫。
“耗子药”又名“三步倒”，其化学成分是四亚甲基二矾四胺，它主要是对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脑干有兴奋刺激作用，引起肌体发生不能控制的抽搐。老鼠中毒后，会兴奋地跳动、惊叫、痉挛、四肢僵直，最后死亡。
而人服用后，轻度中毒的会表现头痛、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直至昏迷不醒。重度中毒发作时，会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意识丧失，最后死亡。
透过冰冷的橡胶手套，我能体会到邓来娣残留的余温。她的四肢不成形地圈成一个弧形，手掌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由于抽搐剧烈，有两片指甲竟然折断。脚上那双崭新的绣花鞋，一只歪挂在脚上，一只飞到墙角边。邓来娣下身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裤子，皱巴巴的，有的地方还有新的破口，失禁的尿液浸透了整个裤管，释放出一种刺鼻的骚味。可想而知，邓来娣临死前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抽搐。
我感叹道：“哎！没有想到成仙路上所承受的苦楚，非常人所能忍耐的啊！”
刘正走近邓来娣的尸体边，端起了装有耗子药的瓷碗，看了看，又闻了闻，示意杨瑾收起来。他在屋子四周转了几圈，不停地用鼻子在空气中闻着什么。正当我准备替死者合上双眼，盖上白布时，刘正突然对我说：“别忙！”
缺少现场勘察经验的我，猛然被吓了一大跳，额头冒出了冷汗。
“看看她的眼角膜！”刘正说。
我轻轻地翻开邓来娣的眼皮，瞬间，我觉得她活了过来，正用眼球直愣愣地望着我，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我刻意地回避死者并不存在的目光，想敷衍了事。不料刘正严厉地说：“不会勘察现场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现场勘察是每一名侦查员的必修课。死者不会说话，但她身体的体征表现会告诉你一切。仔细地看看她的眼睑，是否出血？”
我憋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睁大自己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邓来娣的眼角膜。天啊！她的眼角膜上有大量的血色斑点。
“口腔内充血吗？”
“有！”
“鼻孔充血吗？”
“充血！”
“耳朵呢？”
……
邓来娣的眼角膜、鼻孔、口腔黏膜都有不同程度的充血、水肿或是糜烂性出血，这是古人所谓的“七窍出血”。服用“耗子药”自尽的人是不会出现这种症状，只有服用了砒霜的人才会出现这种症状。解放前，砒霜在社会上流散很开，很多人都用此了结生命。解放后，人民政府实行了禁令，砒霜只有在中药店凭借证明才能购买，而耗子药则取代了砒霜，成为自尽的“新物”。
望着邓来娣的尸体，我暗自思考：从邓来娣迫切成仙的角度看，服用“耗子药”是最方便的“升天捷径”，既然她选用了“耗子药”，为什么还要加服砒霜呢？难道真怕自己死不了？若是有人在来娣的药物中加入了砒霜，这人又是谁？为什么要置来娣于死地呢？目的何在？莫非与招娣的失踪有关？
刘正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邓来娣不是自尽而死，是被人用砒霜毒死的！”
我问：“您就这么肯定是砒霜？还是他杀？”
刘正笑了笑说：“碗中的残渣告诉我，来娣想成仙用的‘耗子药’量很少，最多一个轻度中毒，不会致人死亡。而砒霜的成分很多，难道你进屋没有闻到一股浓浓的大蒜味？这是砒霜特有的气味。何况一个农村女人，真要去死，她是不会用砒霜的，这东西不好找！”
“是谁下的毒呢？谁会有砒霜？”
“问问杨二姑就知道了！”
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降起了雪花。当夜，我们提讯了杨二姑。
杨二姑五十来岁，梳着一个牡丹头，扎着红绿腰线，精精致致地缠着一条窄窄的白布头巾，头上插着一根银簪子，红色棉袍子外套着件青色的缎背心。她畏畏缩缩地坐在条凳上，小脚发着颤，不停地吸着旱烟，企图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教授神学的神甫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在上帝面前，我们的虔诚应该是真诚的，这是一个人对待信仰的态度。若一个本无诚心，毫无真正信仰的人，在上帝面前做出虔诚的姿态，他必是虚伪的，定会受到惩戒。
我想，杨二姑就是这种装神弄鬼的“假信徒”。
韩福祥告诉我，杨二姑是歇马镇出名的“神婆”。解放前，她在乡间大搞封建迷信，自命“太上老君的关门弟子”，连地主老财遇上难事都会找她帮忙。杨二姑常常给山民们讲：“上有神仙，下有我杨半仙。”凡是神仙能拥有的法力，她杨二姑也有，凡是神仙能办到的事情，她杨二姑也能办到。只要人们对她如同敬神一样恭敬，保定家小平安，若有不敬，定遭天谴。无奈，神力抵不过人民革命的浪潮，解放后，杨二姑被政府劳动教养了半年，有所收敛。不过，暗地里依旧从事迷信活动。
我单刀直入地厉声问：“杨二姑，你是进过局子的人，我们的政策应该知道吧！”
杨二姑站起身，轻声回答：“报告政府，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知道就好！那你如实交代怎么下毒杀害邓来娣的？邓招娣的失踪是否和你有关？”
“政府，邓来娣不是我杀的啊！招娣不见了，和我没有关系，她是成仙了。”
“你还狡辩！邓来娣自杀时服用的‘耗子药’里掺和了大量砒霜，这歇马镇十几里地，谁不知道只有你杨神婆家才藏有砒霜。何况邓来娣自杀是受你蛊惑，碗里有你作法烧尽的神符，不是你，还有谁？”
杨二姑惊得露出缺了齿的牙龈：“砒霜？政府，我是冤枉的！神符是我烧的，可砒霜不是我放的。邓来娣成仙用的是‘耗子药’，是她自家的‘耗子药’，不是砒霜。来娣与我无冤无仇，我干吗杀她？再说她妹妹是九尾狐仙下凡，法力无边，我敢吗？冤枉啊！”
“还嘴硬？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掏出佩枪，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吓唬杨二姑道，“老实交代！你如何让邓招娣失踪，又如何杀死邓来娣的！邓招娣是死是活，人在哪儿？说！”
杨二姑脸色苍白，她跪在地上，脖子红红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政府，我比窦娥还冤啊！谁都知道邓幺妹是成仙了，我没有杀她。谁都知道邓来娣想成仙，她是服药自杀的，我只是告诉她成仙的方法，可没有下砒霜！
我是信佛之人，哪能干丧尽天良的缺德之事？政府！你要替我做主啊！太上老君……弟子冤枉啊！观音菩萨啊……救救我吧！九尾狐仙！赶紧下凡啊，替老太太我洗清冤情啊！来娣啊，你没有成仙，也不能责怪我一个孤老太太啊，劳烦你显显灵，告诉政府，二姑是冤枉的嘛！”
杨二姑哭闹得像个孩子，她不停地在地上打滚耍赖，让我有点无奈，整个询问陷入了僵局。
这时候，刘正走了进来，厉声对杨二姑吼道：“够了！收起你封建迷信那一套！听见没有？”
杨二姑被老刘的严肃神情镇住了，她停止了哭闹，瘫坐在地上，嘴里轻声嘟囔着求神的咒语。
刘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怎么搞成这样？简直是胡闹！把枪收起来！”
随即，他递给杨二姑一杯开水，轻声说：“我相信你不会下毒杀邓来娣，但邓家姐妹一个失踪，一个死了，这些和你都有关系。只要你配合我们，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人民政府的政策你是知道。对不？”
杨二姑眼睛一亮：“谢谢青天大老爷……不！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我一定配合政府，把知道的都说给您老人家。”
刘正问：“杨二姑，我问你，邓招娣失踪当天，你在哪儿？干什么？”
“当天我同邓来娣在铺子里聊天做针线，晚上就在她家歇息的。哪儿也没去。后来才知道幺妹成仙了，哦，不！是失踪了。”
“谁能证明？”
“邓来娣的男人罗更生啊，他能证明。每次罗更生去帮邓泽松看林护场子，晚上都是我陪邓来娣。来娣胆小，夜里一个人害怕。那天正好是罗更生去林场巡夜，所以我没有回家，就在她们家铺子里歇息的。政府，这事儿您还可以问镇上的街坊邻居，她们都能作证。”
“暂且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杨二姑，我再问你，听罗更生讲，你同邓来娣见过成仙后的邓招娣？她还和你们说了话的？”
“见过！真的见过！”杨二姑脸上显得格外兴奋，“报告政府，那天邓招娣就站在竹林里，一身仙女打扮，就像戏台上穿的那种，口中哼唱着调子，四周还冒着仙气哩，真是神了！我活了半辈子，这可是第一次见到神仙啊！”
“是人是鬼，不是你说了算的！”刘正打断杨二姑的感叹，“你所谓的仙女对你说了什么？”
“唱的都是川剧的词儿！没想到仙人还好这口。还一个劲儿地叫来娣，姐姐！姐姐……说什么让她成仙来看自己，共享天堂欢乐的话……”
“你就这么肯定是川剧里的唱词？没有听错？”
“错不了！镇子上卖烧腊的赵九妹，每天都站在窗台前唱这段曲子，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对了！邓来娣成仙的头天晚上，镇子上也有人唱这段曲子，我老是觉得耳熟，说是赵九妹在唱，可来娣说是幺妹在天上召唤她。
听了这话，刘正与杨瑾对视一眼，他重重地在“赵九妹”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邓来娣向你要过砒霜吗？”
“没有！她成仙用的是自己的‘耗子药’。我只在碗里放了一片神符。喝了不死人的！真的！政府，我从来没有在来娣的碗里放砒霜，何况我家连砒霜也没有。前不久，剩下的一点儿全卖给赵九妹了。”
“卖给赵九妹？”
“赵九妹说她自小落下哮喘病，以前哮喘发作了她就用大烟对付。现在政府禁了鸦片，哮喘越发严重，她听人说砒霜能入药，治疗哮喘，所以就向我要。”
“邓来娣自杀时身上的戏装从哪儿来的？莫非是幺妹托梦送来的？还是你帮着弄的？”
“哪里是托梦送来的，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有什么能耐搞戏装？是赵九妹送的，她以前是唱戏的，这身行头就是过去在戏台子唱戏时用的戏装。自从邓来娣在竹林见了幺妹后，就有点神情恍惚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九尾狐仙的名字，怎么劝都劝不开。赵九妹得知后，就送来这套戏装，说什么睹物思人，见了这身衣服保不定能治好来娣的病。没料到，来娣就穿着这身衣服走了……哎！都怪我，都怪我，瞎说什么太上老君附体，害了她啊！呜呜呜……”
“杨二姑，你下去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刘正示意杨瑾将杨二姑带下去，然后对我说，“看来，真正的鬼怪才浮出水面啊！”
“您是说赵九妹是真正的凶手？为什么不是杨二姑呢？”
“经技术人员鉴定，不但是邓来娣自杀的瓷碗里有砒霜，厨房里其他碗都不同程度地抹了砒霜。从这点看，有人想杀邓来娣的论点是成立的。这是局里送来的尸检报告，邓来娣死亡的原因是砒霜中毒。你想，杨二姑有杀邓来娣的理由吗？她装神弄鬼不外乎是求财，不会这么傻吧！”
“赵九妹为什么要杀邓来娣呢？莫非她与邓招娣失踪有关？”
“我说了一定是赵九妹干的吗？你啊！”
刘正看了看表：“快天明了，咱们赶紧去幺妹出现过的竹林，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
初冬的黎明，东方的山巅上露出鱼肚白，犬吠声此起彼伏，上学的孩子们戴着斗笠，披着油布，挎着书包，拎着瓦罐，笑嘻嘻地向前奔走。由于路远，他们中午无法回家吃饭，只好在瓦罐里装着中午的饭菜。小一点的孩子们也早早地起来了，一个个蹲在自家屋檐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我与老刘来到邓招娣显灵的竹林，开始四处寻找有用的线索。
罗更生说的那个坟园子，面积不大，是附近村民几代先人的坟墓。邓来娣拾到妹妹银镯子的地方，是在角落边的一座小坟前。这座坟墓很小，没有墓碑，没有祭台，只有微微耸起的，插有招魂幡的土堆。
冬季多雾，四处的枝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霜花。我透过阴森森的雾气，在坟前查看着，不断用木棍掀开地上的落叶，想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当我走到坟后，一阵冷风吹过，将地上的落叶撩得老高，我揉了揉眼睛，一个亮堂堂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老刘！老刘！快来看！这儿有发现！”
这是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圆形铁筒，上面开口，下面密封，表面还有张英文标签：Whitesmokeflare.U.S.Armytouse.
我和刘正异口同声地读出来：“白色烟雾弹，美国陆军使用。”
接着，我们在竹林下面的山坳里碰见了两条野狗。它们正在啃吃什么食物，看见我们一来，扔下嘴里的东西，撒腿就跑。我们过去一看，地上散落着几块肉骨头，是从一旁的土坑里拖出来的。我用木棍将土坑上覆盖的泥土和枯叶刨开，几张破旧的荷叶呈现在面前，这是包裹烧腊用的荷叶。荷叶里有一个空酒瓶和十几个烟蒂，瓶口和有些烟头上还沾着口红印。
土坑旁有一条烂泥路，上面凌乱地印有两种脚印，一种是四十三码左右的胶鞋，一种是三十八九的布鞋，从脚印的厚度可以判断人的身高，看得出这两人个头差不多都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这证明不久前，有人坐在那儿抽了不少烟，喝了酒，吃了烧腊，其中有一人可能是位女性，而方圆十几里内，只有一家烧腊铺子，那就是赵九妹开的烧腊铺。
刘正戴上手套，拿起一个烟头看了许久，缓缓地说：“监控赵九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