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飓风’小组的‘风神’,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风神’,潜伏在我们内部的那个‘风神’。”刘正轻声回答道。
“他说什么?”
“他抓了韩萍和刘惠英,要求我们放了凌舒雅,不然就……”刘正没有把“杀了她们娘俩”这句话说出来,我看见他冷峻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光。
秦大奎气得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这意外的消息激起了他的狂怒。“狗娘养的!”啪的一声,秦大奎将旁边的一块木板拍成两半。
听了刘正说的话,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风神”绑架了韩萍母女,用以换取凌舒雅的自由,他们给刘正考虑的时间仅有十分钟。事态越发严重,李闵强正要向省厅领导请示时,发现电话线已经被人切断了。最后,李闵强一拍桌子,说:“放人!”
刘正说:“老李!不能放啊,要是放了凌舒雅,咱们的线索又断了。如何挖出‘风神’?如何消灭‘灰狼’?敌人不是要在康城地区有大动作吗,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一切的一切,咱们一无所知。不能向敌人妥协啊!”说到这里,刘正的声音哽咽了,在他看来,家人的生命安全固然重要,但比起对党的忠诚、公安事业的执着和人民群众的安全,这些都要靠后站,也许,这就是高桥平八郎所说的大丈夫精神。
李闵强没有理会刘正,转头对我说:“雪峰,你带着几个老资格的侦查员,偷偷跟在凌舒雅后面,距离不要拉得太近,知道不?”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十分钟后,凌舒雅缓缓地走出了县医院,她摇摇晃晃地围着县城瞎逛,仿佛一个休假的女工,在街上这儿看看,那儿望望,寻觅自己心爱之物,并不急于逃离我们的监视。我和胡铁柱领着几个侦查员,散在凌舒雅四周,“吊”在她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人和物。
这一年夏天,康城县格外炎热。时值正午,烈日照射下的青石板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经历了“公私合营”的商店,门都敞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人们不是在加班就是睡午觉,何况天这么热,谁又有心思逛街购物呢?凌舒雅抹了抹汗,她知道自己身后有“尾巴”,所以不停地走街串巷,变着方子和我们捉迷藏。最后,她在县城教堂外停住了脚步。
忽然,教堂上空响起了阵阵钟声,“咚……咚……咚……”一转眼,凌舒雅消失在钟声中,人不见了!
不好!我暗自叫了一声,哗啦一声,将佩枪顶上膛,大喊道:“大家跟我来!”侦查员们跟随我向教堂跑去。
我从迎面袭来的热浪中,似乎嗅到了一股血腥味,这里面好似隐藏着什么令人惊恐的东西,让我忐忑不安。但,革命激情和年轻人的冲动,一下子冲散了暂时的冷静。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夹带着教堂的钟声,传到我的耳边。
30《明季北略》中的密写信息
“大家小心,注意隐蔽,有打冷枪的!”上面写着四个繁体大字:明季北略。高桥发出一声轻叹:“天啊!刘桑,你会写密信?”刘正一拍桌子,大声说:“老韩,你龟儿子太聪明了!一定是他,就是他!”
枪声响过,我感觉胸部一阵钻心的刺痛,全身的毛孔猛然紧缩,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一股刺骨的寒流凉遍了我的全身。我四肢乏力,倒在了地上。我被敌人的子弹打中了。
我尽量睁大眼睛,让头脑保持清醒,但事与愿违,四周的声音变得繁杂不清,我看见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是变化多端的,显得很缥缈,阳光透过云朵,照射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我快要死了吗?
“老谭!坚持住!别动!千万别动!”
顺着声音的来源,我模模糊糊地看见胡铁柱躲在一棵松树后,他一面对我大声喊着,一面用最快的速度装配好狙击步枪。“大家小心!注意隐蔽!
有打冷枪的!”说完,胡铁柱开始寻找对手。
我吐了一口气,渐渐地镇定下来,我的手臂受了轻伤,但胸口被敌人打中,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死了?我偷偷地挪动手臂,摸了摸胸口,天啊!是装在上衣口袋的口琴救了我一命,射来的子弹深深地镶进口琴里。
一个侦查员想上前替我包扎伤口,枪声又一次响了,他被打中了大腿,倒在血泊中。我看见教堂钟楼上闪过一道白光。同时,胡铁柱也发现了这个幽灵。
这时,阳光照射到教堂四周,我们看教堂是顺光,而从教堂方向看我们则是逆光。胡铁柱闪电似的抬手端枪,瞄准钟楼,砰的一声,钟楼上坠落下一个人。
撞钟在钟楼又一次响起,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震得四周的树叶微微发颤。
我爬起身,抚摸着疼痛不已的胸膛,走到钟楼下。一个大块头躺在血泊中,他的眉心被打了一个大窟窿,脑浆从头顶流到颈部,手中握着一把美制“春田”式自动步枪,上面的望远镜摔得稀烂,这人穿着同前面三个“冒牌货”一样的军装。
我啐了一口:“狗娘养的,又是一个冒牌货,灰狼的人!凌舒雅呢?”
胡铁柱领着人把教堂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没有见着凌舒雅的踪影,她跑了。
我叹了一口气,瘫坐在教堂的石阶上,接过胡铁柱递来的香烟,默默地吸起来。
“组长,凌舒雅真的是叛徒?是内鬼?”平日沉默寡言的胡铁柱,突然问我。
“一切让证据说话,不要瞎猜,这样会搅乱咱们的侦查方向。”
我坐在台阶上,掏出那把口琴,轻轻地吹奏起《红莓花儿开》这首歌曲。
音符中,受伤的战友,钟楼下那个“冒牌货”,谢恒远临死的姿态,还有严春生的话,以及凌舒雅的面容……这些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中闪过。
当胡铁柱吹响集合号,领着侦查员们离开教堂时,我的手正好触摸到口琴上的弹痕,那上面留有弹头的余温。
这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了。
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性别,看着这把救过我性命的口琴,而它的旧主人可能就是想杀我的人,由我的同志变为了敌人,我的感情处于矛盾之极,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滴落在口琴上,曲子走了调……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被乌云遮盖了,天色瞬间变得阴暗起来。一阵凉风吹过,天空飘起了小雨,我望着教堂的木门,感觉它像是一个豁开的黑洞,黑暗深处似乎回响着敌人的狂笑,我感到一股寒气从里面散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风神”算得上一个讲信义的人。当夜,他就释放了韩萍母女,娘俩儿毫发未损,只是受了点惊吓。据她们讲,绑架她们的是十几个冒牌的解放军,没有看见领头的人。李闵强将韩萍母女安排在公安局大院里,让一个班的警卫战士负责她们的安全。
刘正没有陪伴家人,而是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着。当我走进来时,看见他在擦枪,用的是李东海留下的擦枪布,擦的是自己的佩枪,两把“51”
式手枪,公安局里人手一枪,只有老刘是双枪,他绝对有资格享有这样的待遇,大家都这样认为。
“老刘,您找我?”我问。
“嗯,胸口没伤着什么吧?”刘正随意地一问,但言语中透露出长辈的关切。
“没事儿,子弹打中了我的胸膛,可上衣口袋里的口琴救了我一命。”
“雪峰,你对凌舒雅出事有什么想法?到底谢恒远是叛徒,还是她?”刘正像老师提问一样,轻声地问我。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谢恒远很可能是一个忠于职守的革命同志,是一个英雄。而说凌舒雅是特务,是‘飓风’小组的成员,可她如何通过那次体检的呢?我问了替她治疗的医生,他们没有在凌舒雅身上发现梅花文身。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她会编造谎言,在树林里朝自己同志开枪?她若不是特务,‘风神’和‘灰狼’会花大力气解救她?”
“刚才古处长打电话来了,他告诉我,前几天,邻省公安厅破获了一起敌特案,落网的特务中有一个名叫康秋实的人,代号‘仙人掌’,这人参加过‘飓风’小组的组建工作。据康秋实交代,‘飓风’小组一共五个人,他见过面的人有代号‘银狐’的赵九妹,‘冷箭’朱武和‘二郎神’郭景春。而‘香如故’
和‘风神’康秋实没有见过,据说这两人很早就潜伏到了我党内部。康秋实特别提到一点,‘飓风’小组不是人人都有文身的。”
“什么?难道曾安之说了假话?他骗我们?”
“是曾安之被毛人凤骗了。这是敌人向外释放的一个烟雾弹,他们也学聪明了。你想,要是人人都如老曾说的,文着‘梅花’印记的文身,那么找出这个内鬼多容易,敌人不傻啊!”
“按您这么一说,凌舒雅不排除是‘香如故’的可能性哦?”
“古处长也谈到了凌舒雅的问题,他没有多说,就一句话‘干什么都用证据说话’。当时古处长听了凌舒雅的事儿,也很惊奇,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凌舒雅是革命烈士遗留下的孤儿,是我们的同志,怎么会成了特务呢?”
“凌舒雅是惠英的姐姐囡囡?”
“这我就不知道了。为了新中国,咱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留下了那么多烈士的遗孤,哪里会这么凑巧哦。”
“谢恒远到底是不是咱们的同志啊?”
“古处长说了,谢恒远同志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很英勇,他不但抱着郭景春跳下悬崖,还在树枝上留下胸章,给咱提供侦破线索。可惜啊,胸章被敌人发现,做了手脚,放了一颗地雷,导致东海的牺牲。谢恒远是公安战线的英雄,厅党委决定授予谢恒远一级战斗勋章。”
“老刘,下一步咱们干什么?找凌舒雅还是消灭‘灰狼’?”
“古处长让你领着我去拜访高桥平八郎,说不定从韩群修遗留下的那本《明季北略》中可以找到线索,现在我们的重点是挖出‘内鬼’,要不然就太被动了!”
刘正飞快地将枪组装好,哗啦一声,拉了一下枪膛。他说:“走吧!小伙子,拜访日本友人去。”
我听了猛然一愣,看来古处长已经把我暗地调查韩群修牺牲一事告诉了刘正。
“老刘……我……”我不好意思地涨红着脸,不敢正视刘正的眼睛。
“小伙子,有什么害羞的啊?”刘正拍了拍我的肩头,安慰道,“人正不怕影子斜嘛,我还要感谢你,没有你,谁能帮我说清历史问题呢?万一我是特务呢?”
看来刘正的历史问题再清楚不过了,不用我费心调查了。但找出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依旧是我的职责。
办公楼里的自鸣钟响了,午夜时分。
张福生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推门走了进来,说:“老刘、秀才,赶紧吃!里面还垫了底的,煎鸡蛋!”
刘正笑着回答:“五哥,看来今儿没这口福了。”
张福生说:“人是铁饭是钢,空着肚子如何干革命啊?再急也不会急不过一顿饭的时间啊。你不吃,这不浪费了吗?”
“工作要紧,回来陪你喝酒下棋。”
“啥事儿那么急啊,连饭都顾不上不吃?”张福生站在楼道口,轻声埋怨道。
“嗨!到水电站去见一个日本朋友,估摸着能挖出内鬼来。”当我下楼梯时,顺口向张福生说。
“你!”刘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对张福生说,“五哥,这面你端给政委和秦局长吧,他们那儿也忙了个通宵。”
“老刘,明儿晚上记得回来,吃饺子哦!”张福生饱含深情地对我们叮嘱道。
“行!我再陪你喝两盅,下几盘棋。”
当我发动汽车驶出公安局大院时,看见了谢恒远的女人田玉凤。她头戴一朵白花,身穿素装,一只手牵着一个男孩儿,另一手握着一个红盒子,那里面装着一枚勋章。
“雪峰,停车!”刘正从车里走出,和田玉凤说了几句,然后抱着男孩亲了亲,最后刘正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纸币,硬塞给田玉凤,转身走入车内。
车缓缓地开动了,站在路边的田玉凤捂嘴哭了起来,那娃娃向我们挥手再见,用西北男孩特有的声调,学着他老子谢恒远的口气,大声唱了起来: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
男人笑女人哭都在床上
男人下了田,女人做了饭
……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听了这熟悉的秦腔,仿佛谢恒远又回到我们身边,继续用那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一路上,我和刘正都默默无言,我们都陷入了一种无言的哀伤之中。是啊!我们都曾经那么不理解谢恒远,那么反感他,都认为谢恒远没有人情味,官僚作风,他不会破案只会添乱,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谢恒远,竟然会在面临敌人时如此英勇,他会死得那么壮烈!
汽车驶过山谷,青江大桥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刘正注视着这座崭新的钢铁大桥,感叹地问我:“雪峰,知道我此刻想什么吗?”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两句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说着,刘正眼中溢出了热泪,他哽咽地说:“为了真理斗争,是啊!我们革命的目标就是为了这个,真理就是让老百姓有好日子,吃好穿暖,人人平等,还有就是安全!为了这个真理,我失去了很多战友,他们都为这个真理奉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远的不说,就说咱们身边的人,像袁刚、杨瑾、福祥、东海、谢恒远……咱们代价太大了,若是不能将敌人绳之于法,我无颜面对这些同志啊,也没有资格佩戴这个臂章……”
听到这里,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心里面思绪万千,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感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的重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忆,似向往……黎明时分,我们来到了青江水电站工地,因为李闵强提前打电话通知,高桥平八郎站在寝室门前等待多时了。
一阵寒暄后,当高桥平八郎得知黎平实为刘正的化名时,笑着诵道: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桥平八郎将我们引进屋内。他的寝室换了个地儿,多了间卧室,依旧老样子,只不过墙上多了一张水墨画,是临摹郑板桥的竹子,上面用小楷写着一首诗:日日红桥斗酒卮,家家桃李艳芳姿。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这首诗是郑板桥在《兰竹图·挂轴》一画中所题的诗句。
刘正在水墨画前停留了一会儿,他笑着说:“高桥先生真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啊,您临摹郑板桥的竹子,简直能以假乱真。”
正在沏茶的高桥听了这话,像一个孩子似的兴奋起来,他躬身说:“刘先生过奖啦!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没想到刘先生不但是一员猛将,还是一个通晓古今的智者,高桥佩服不已!”
刘正接过高桥递来的茶,谦逊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我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略懂皮毛而已。只不过看见高桥先生画上的这首诗,想起了我的一位战友曾经诵读的一首诗句:‘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哦!这是出自清初一位名叫王士祯的名士之手,说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扬州西湖边的虹桥。看来您这位战友同谭先生一样,熟读史书啊,有机会,高桥定要拜访他。”
“他叫周志国,的确是一个才子,很遗憾,他已经牺牲了。”
“是这样呀……”
听了这话,高桥平八郎遗憾地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高桥起身走入卧室。我和刘正不解地望着对方。
不一会儿,高桥平八郎身穿一套灰色的和服走了出来,他手中捧着一个白色包裹。
高桥躬身行礼:“不好意思,让诸君久等了。”说着,这位日本老人将包裹高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递到刘正面前,“刘正君,这就是群修君就义前托付给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请您查收!”
刘正一脸肃穆,郑重其事地从高桥平八郎手中接过包裹,轻轻地放在桌上。刘正的手在包裹上停留了许久,他仿佛在鼓足勇气,尽力控制自己的情感,最后,刘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解开了包裹上的扣儿。
我静静地看着刘正,他没有勘察现场时的冷静,手始终在颤抖,一个简单的动作老是重复做,即使包裹的扣儿,他也足足用了三分钟的时间才解开。这同平日的老刘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