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内心对凌舒雅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自从有了这种感觉后,我平静的内心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无论是吃饭还是工作,无论是看书还是写字,我总感觉凌舒雅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她高挑的身材,靓丽的脸庞,熟悉的乡音,还有美妙的口琴声……闲暇之余,我经常独自一人傻坐着,脑子里回忆我和凌舒雅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些回忆,有时令我无故地发笑,让旁人觉得我是个傻子。更重要的是,凌舒雅同我梦中的女孩是那么相似,甚至我已经将她们合二为一,认同为一人。一到晚上,就是我最难熬的时间,以前我翻翻书就疲惫地合上了双眼,无忧无虑地进入梦乡。现在,睡觉成了我的奢求,我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一次次地拿出那把口琴,又一次次地将口琴放入枕头下……我很想问凌舒雅,她到底是不是这把口琴的主人,但难以启齿。何况,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肖克说不定已经和凌舒雅好上了,我是多余的人。
凌舒雅和肖克亲密无间,形如恋爱中的情侣,我感到心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和不悦,无法正视他们,更不想去打扰他们。可冷静一想,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男女相爱,是两情相悦的事,怨不得别人。肖克是才子,舒雅是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韩福祥逃跑后的当天夜里,局里召开了紧急会议。
我注意到,李东海一进门神色就不太对劲,他阴着脸,眼神中透着明白无误的失望和哀怨。似乎为了掩盖这种情绪,李东海坐到了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直到会议开始,他才从烟雾中回过神来。
李闵强敲了敲桌子:“静一静!现在由谢恒远同志宣布局党委的决定。”
谢恒远脸上贴着一张膏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高声读道:“通缉令!”
这三个字一出,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谢恒远环视了四周,摸了摸被韩福祥打肿的嘴唇,继续说:“韩福祥,男,汉族……”念完通缉令后,他说:“鉴于事发突然,我现在把案情介绍一下,希望同志们不要被个人感情蒙蔽双眼,坚定自己的革命立场,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同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作斗争。韩福祥是‘茂记’相馆凶杀案当天被隔离审查的,原因很简单,我就不多说了。在审查期间,韩福祥矢口否认自己与案件有关,并替疑犯韩建兴辩解,屡次冲撞工作人员,影响极为恶劣。今天傍晚,韩福祥不知什么缘故,变得格外急躁和狂乱。我想他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了,思考着后果,有点后怕了。”
听了这话,会场窃窃私语,大家同我一样,刚刚恢复对刘正的信任,又一次被扔进了深渊。
谢恒远得意洋洋地说:“人在绝望之际,要么疯狂地求生,要么全线崩溃,韩福祥与陈子白不同,他没有崩溃,而是选择了求生,继续与人民为敌。
午夜时分,韩福祥假装胃疼,警卫战士开门时,看见的不再是一个低头惆怅的人,而是一头红着眼珠的狼。韩福祥打昏了警卫战士,并抢走了我的手枪,乘着夜色消失了。同志们啊,我自己有责任。”
我想:莫非韩福祥真的知道王茂林的下落,他和王茂林是远房亲戚,对这人有一定了解,何况干片警让他比我们更了解地形。想起他与谢恒远的争吵,我不愿相信韩福祥是个逃跑的敌特,更相信他是为了抓捕王茂林而逃跑的。
古处长站起来,严肃地说:“谢恒远,韩福祥抢枪逃跑,你也有责任!一个老公安,枪被人家抢了,算什么?”
听了这话,谢恒远没了适才的喜悦,涨红着脸,低下了头。
古处长问:“谢恒远,你手枪里有几颗子弹?”
谢恒远轻声说:“五颗!”
“你佩枪里有五颗子弹,现在距离韩福祥抢枪已经三个小时了,三个小时啊!走路已经出了康城县,过三天,他坐长途汽车到省城了。过一个星期,他坐火车就到北京了。要是过半个月,沿着中苏铁路,他就到苏联了!苏联老大哥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人要是走到北京或是省城,要给党和国家带来多大的危害?枪里面是五颗子弹,就是五条人命啊!再说韩福祥枪法那么准,要是一枪两个,就是十条人命啊!”
古处长指着谢恒远说:“无论如何不能出乱子,要是这次枪找不回来,出了什么纰漏,你这个副局长别当了,回家抱孩子去!”
谢恒远愣愣地看着古处长,不敢作声了。
李闵强说:“现在宣布,由李东海同志带队,在康城县内外进行拉网搜寻,一定要找到韩福祥。”
古处长口气严厉地说:“人不够,从军分区借人。我再强调一下,大家执行任务时,第一,注意自身安全,提高警惕!第二,发现韩福祥后,尽可能不要开枪,留活口!”
散会时,李闵强拉住我,轻声说:“待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来,古处长单独找你谈件事。”
我很想问问古处长要和我谈啥事,可李闵强不主动说,自己也不好问。
然而,我有点于心不甘,便没话找话地说:“好事还是坏事?难道与韩福祥逃跑有关?”
李闵强笑着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对了!韩福祥逃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们还不清楚,通缉令只是内部发送,不对外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了李闵强的办公室。
古处长替我倒了杯水,问:“雪峰,来了近半年了,习惯吗?”
我点了点头:“还行!能真刀真枪地同敌人干,到哪儿都一样,总比闷在办公室里好吧。”
“你呀!”古处长指了指我,笑着说,“雪峰呀,知道今天我要和你谈些什么吗?”
我极力镇定着情绪,说:“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古处长说:“猜猜看嘛。你是侦查员,一定能猜得出。”
我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笑道:“您这位老侦查员的心思,我哪敢乱猜嘛。”
古处长也笑了,说:“你记得临来康城工作时,我曾叮嘱你办的一件事儿吗?”
“当然记得,调查刘正的历史问题,找出‘康城地下党遇害’一案的真凶嘛。可是我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古处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从包里掏出一张普通的信笺,对我说:
“前不久,江川县破获了一起敌特案件,在抓获的敌特中有一个名叫王彪的人,他是当年看管韩群修的狱警。据他回忆,韩群修同志临牺牲前夜,在牢房墙壁上写过一段诗,喏,就是这首。”
我拿起信笺一看,上面写着:朝求升,暮求合,无奈百姓难存活。早早开门迎红军,欢庆胜利齐喜悦。
我诧异地说:“这不是模仿明末百姓迎接闯王李自成的民谣吗?我记得原文是:‘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韩群修同志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难道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古处长说:“这就要靠你的智慧去破解了,或许这首诗正是解开韩群修被害之谜的钥匙。你先放一放手中的工作,立刻赶到江川县提讯王彪。”
“我去?”听了这话,我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雪峰同志,有什么想法就说!”
我老实承认说:“我觉得这件案子责任重大,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您和省厅领导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古处长点燃一支香烟笑道:“恐怕想的还不止这些吧?”
我也笑了笑:“当着您这位老领导,说实话,我自己有点私心杂念。怕这件事牵扯到现在康城县的老同志,特别是刘正,他的历史问题至今还没有弄清,我怕……刘正毕竟是带过我的老师,假如他真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我怕自己……”
古处长笑着说:“雪峰同志,你这话就说错了。执行这次任务,不是你个人的恩怨情仇,是省厅党委派你去执行的任务,之所以这样决定,也是经过非常慎重的考虑,可谓慎之又慎。我们还特地将案情向西南局领导做了汇报。康城县是西南片区一座重要的城市,它的稳定发展关系到整个西南地区的发展,所以说,你是为党和人民办事,不是为私人办事。至于你和刘正的师徒关系,我想他刘正假如是自己的同志,应该想得开,心底无私天地宽嘛!”
古处长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疙瘩,我心头一热,冲他点了点头:“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你要知道,我们之所以这样做,说到底还是为了康城的稳定和公安局内部的团结。雪峰啊,不瞒你说,这次康城县公安局发生的事儿,我和省厅的领导想都没想到,出乎意外啊!敌人比以前狡猾、诡异,居然隐藏在我们内部,一些老同志、老战友是敌是友,还说不清楚,我们真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啊!”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又沉重起来,再次意识到身上的责任。领导们都如履薄冰了,我又岂能掉以轻心呢?
古处长说:“这事属于高度机密,目前为止只有我、李闵强和你三人知道,不能外传!快去快回,尽量从王彪那儿找到有用的线索!”
沉思了一下,古处长又说:“韩群修同志是革命的功臣,我们一定要查出真凶,不然对不起这些为了革命胜利牺牲的同志,也对不起我们佩戴的金盾。另一方面,通过这件案子,对刘正的历史问题也能一目了然。雪峰啊,半年多前,你到康城公安局锻炼时,我送你一段话,还记得吗?”
“记得!要用一个侦查员的眼睛看问题,用共产党的觉悟思考问题,做到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敌人。”
“今天我再送你八个字,‘对党忠诚,铁面无私’。”
“老领导,您放心,这八个字,我一定记住。”
“去吧,好好工作,希望你能找出真凶,超过我们这些老家伙。”
在江川县监狱的审讯室里,我见到了王彪,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脸络腮胡,王彪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木然。
我示意他坐下,笑着说:“王彪,今天我来问你一件事儿,你要老实回答。”
王彪连忙躬身答道:“不敢,不敢!我是有罪之人,人民政府不杀我已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我感激不尽。政府,您有问题尽管问,只要我王彪知道的。”
我掏出一支香烟递给王彪,他哆哆嗦嗦地接过,贪婪地吸起来。
我问:“王彪,解放前你是康城县监狱的狱警?”
王彪答道:“报告政府,解放前我在反动派的监狱里任职,做了一些猪狗不如的坏事,现在想起来,我……”
“好了!好了!莫唱高调,向你打听一个人。”
“哦,哦!谁?”
“韩群修你认识吗?”
“认识!韩群修先生是被捕的贵党人士,当时归我看管,韩先生的英雄气概实在令人钦佩啊!”
“你是否记得韩群修生前在牢狱墙壁上写的一段文字?”
“记得!记得!”王彪瞬间变得激动不已,“到死我都记得。韩先生在牢狱墙壁上写的是,朝求升,暮求合,无奈百姓难存活。早早开门迎红军,欢庆胜利齐喜悦。”
“你知道韩群修为什么写这首诗吗?”
“说起来,这还和我有关,我有罪……”王彪低下头,红着脸,眼眶里含着热泪,喉头哽咽了。
“抽烟!别哭了,有什么就说出来,憋在心里多难受。”我替王彪点燃香烟,拍着他的肩头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