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从老乡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婴孩,对韩萍说:“妞妞当年就是这样,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就这么看着我们。”
韩萍说:“她当时才这么点儿,如今都成个大姑娘了,时间过的真快。我们都老了!”
刘正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要说老嘛!”
韩萍环视着四周欢乐的人群,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记得上一次是跟随工作队进山土改,和当地老乡联欢。一晃就是几年,头发都白了。那时人民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现在多幸福。”
刘正说:“解放前,老韩在这里开展工作,他曾对我说,要让这里的人过上苏联集体农庄的生活,让他们当家做主人,住木板房,喝自来水,吃面包,用电灯,开拖拉机。革命成功了,老百姓当家做主了,老韩却牺牲了……要是他能看到这一幕多好啊!”
看见韩萍低头沉默,刘正笑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囡囡还活着。”
“真的?”韩萍显得格外惊讶,“她在哪儿?有照片吗?她知道妞妞在咱们这儿吗?”
“我只知道她被我们自己的同志接走了。”
“接走就好!接走就好!好好活着,她一定有二十几岁了,该工作了,再过几年就结婚生孩子了……”
韩萍笑吟吟地望着翩翩起舞的刘惠英,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而刘正则静静地看着怀中的孩子,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刘惠英和凌舒雅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刘惠英手中拿着一部苏联产的“泽尼特”相机,对我说:“雪峰哥,帮我们拍照留念吧!”
“行!”
凌舒雅问:“老夫子,你的技术没问题吧?我们可不是现场的受害人,别跟出现场一样,拍得没有生气。”
“你!”
“肖克告诉我,你在大学时就被人叫做老夫子的。呵呵!”凌舒雅没等我问完,笑着对我说。
刘正走过来问:“雪峰,你的技术没问题吧?”
我笑着说:“老刘,你们今天的话都挺有针对性啊,听着都刺耳。用你的话讲,不会照相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
刘惠英说:“雪峰哥,和我们一起照吧,这个相机可以自拍的。”
我说:“你们先照,一家人嘛。”
我这句话一出,凌舒雅听了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她有意识地避开镜头,向旁边走去。这时,刘正叫住了凌舒雅:“小凌,跑哪儿去?你是惠英的姐姐,自然我们是一家人,我多了个女儿嘛!”
“好了!预备……”
咔嚓一声,在照相机的快门响过后,这张美丽的“全家福”就被定格在时间框架中。当时我看了看手表,二十一点整。
“雪峰,你和两个妹妹抱着孩子照一张。”刘正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我,我不知所措地搂住这个“山寨珍宝”,红着脸站在凌舒雅和刘惠英中间。
“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提前体会做父母的心态。”韩萍笑着说。
“好了!预备!”
当快门响过后,那婴孩在我怀中突然打了一个挺儿,眉头一皱,肩头一耸,我感到手里冰凉凉的,刘惠英喊道:“雪峰哥!小孩撒尿了!”
“啊!”我一脸尴尬地求助于刘正,“老刘,咋办……”
“雪峰,男人不做一回父亲,算不上完整的男人。好好地抱着孩子,这可是祖国的花朵。撒点尿在身上有什么?当年,老三她……”
刘正刚要将刘惠英小时候的糗事讲出时,韩萍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这才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随即对我说:“雪峰,不会带小孩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坚持住。”
我望着怀中的婴孩,他正冲着我乐滋滋地傻笑,为自己刚才的杰作倍感高兴。我向他做了一个鬼脸,细细地端详他的面容,哼唱着歌曲逗他乐。
自从我来到康城地区后,感觉这片土地正以各种方式呈现它崭新的生命状态,我和周围的人们,正在经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生阶段。这是新中国历史中一个特定的时代,在这个年代中的人具有充沛的活力和革命激情,我们有着孩童一样的天真和纯净。当然,对于降生在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他是最幸福的,因为他面临的是一个富有朝气的中国,一种高尚而激情的平等生活。
凌舒雅掏出口琴,对着小孩吹奏起来,曲子竟然是《红莓花儿开》,小孩乐得手舞足蹈,口中咿呀地叫着。我正要和着曲子哼唱时,皮长坤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轻声对刘正说:“老刘!出……出……事……了!”
“怎么了?”
“局里刚才来电话,咱院子里的一辆汽车突然爆炸了,估计是特务安装的定时炸弹。”
“什么!”我们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
“有伤亡吗?”
“杨瑾在车上……政委叫你赶快回去!车替你们备好了!”
此刻,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听不见任何声音……20人为意外
秦大奎的办公室门前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干警。秦大奎左突右刺,在雨中杀得昏天黑地。狂犬病俗称疯狗病或是恐水症。
是咱们局后勤科的车,那天出车的是高伟强。凌舒雅的背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第一次阅读海明威的作品是名叫《印第安人营地》的短篇小说。故事很简单,讲述一个名叫尼克的小男孩,跟随当医生的父亲到印第安人营地替一位产妇接生。产妇难产,她的丈夫因为工伤而躺在一旁的床上。尼克的父亲果断地作出了剖腹产的决定,手术很成功,且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产妇的丈夫没有如常人一样暴怒或是紧张,而是异常镇静,这令尼克父亲十分钦佩。当他向这位“硬汉”表示敬佩时,发现他已经用一把剃刀割喉自尽了。
原因很简单,“硬汉”无法忍受妻子撕心裂肺的惨叫,无法忍受现实的残忍和粗暴,最后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或许对生者很懦弱的做法——自杀。
故事自始至终都贯穿了“死亡”二字,人在面对死亡,或是面对亲人死亡时,应该采取什么态度,这是海明威一直沉思的问题。
我想人的一生不可挽回的事实在太多了,既然活着,还得向前走。从事公安工作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在面对死亡,最难接受的是战友的牺牲或亲人的逝去。但我和我的战友们没有向死亡低头,依旧抬头向前走,继续自己的工作。用刘正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职业道德,是对党和人民的承诺,是无私的奉献。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的战友们奉献了自己的青春献终生,奉献了终生献子孙,乃至奉献自己的生命,为的是换来社会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
杨瑾牺牲了。
天空下着细雨,我们来到杨瑾牺牲的地方,一辆还未拖走的“嘎斯”车残骸前,献上了一束鲜艳的杜鹃,这是杨瑾生前最喜欢的花。
李东海哽咽地对我们说:“昨晚,院子里忽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玻璃全震碎了,我们被迎面袭来的气浪掀倒在地。当我爬起来一看,一股浓烟从院子里冒了出来,局里全乱了。杨大姐坐的车爆炸了!到处都是碎片,到处都是……火烧得……听楼下的人说,当时杨大姐准备坐这辆车去接你们,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狗娘养的……”
刘正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东海,你们进行现场勘察了吗?”
“嗯!肖克仔仔细细干了一晚上,找到一些定时炸弹的碎片,同上次炸死赵九妹的一样,美国制式。不过肖克说,起爆装置不同,赵九妹的是定时起爆,由事先设置的闹钟连接导火索。而这次的导火索则是连接在汽车的点火器上,只要车子一发动,炸弹就会引爆。一定是‘内鬼’干的,这个畜生在车子上做了手脚!”
这时,办公楼里传来了喧嚷的吵闹声。听声音,是秦大奎和谢恒远两人。
刘正挥了挥手:“出了什么事儿?走!去看看!”
当我走上二楼时,被眼前的景象给愣住了。
秦大奎的办公室门前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干警,他们在谢恒远的命令下,拦住了准备外出的秦大奎。
秦大奎怒气冲冲地问:“你们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谢恒远冷冰冰地回答:“老秦,你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了,自然放你出去。交代不清楚,一步也不能出这个门!”
“凭什么?”
“就凭你昨天下午进过那辆车,在车里捣鼓了一阵,全局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就你一个接触过那辆车。”
听了谢恒远的话,四周的侦查员发出了低声的议论。
“我的确接触过这辆车,但……我不是去搞破坏,而是……”
“是什么?啊!未必你还去修车?你会吗?”
“谢恒远,你!”
“说啊!秦大奎,你到底去车里干什么?啊!”谢恒远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我……”秦大奎哑口无言地沉默了。
谢恒远上下打量了下秦大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电稿纸,大声念道:“这是刚刚接到省厅领导的通知,我现在代表省厅,宣布暂停秦大奎同志康城县公安局局长的职务,接受组织调查。”
李东海对谢恒远说:“政委去省城汇报工作还没回来,谢局长,要不等他回来再说吧!秦局长一定是被人冤枉的。他和杨大姐的关系,局里……”
谢恒远打断了李东海的话:“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今天他能炸我们的车,明天说不定会炸了咱们的楼,以后呢?
我们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维护,谈什么保卫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不要被个人感情蒙蔽了双眼,我的同志!”
“但你这样做未必太不近人情了吧!”
“李东海!你是公安局刑侦队的负责人,出这么大的事儿,你自己不好好反省,不配合我的工作,还处处替嫌疑人说话,设置障碍,影响我的调查工作。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执迷不悟,老替有问题的人说话,我看啊!你和秦大奎一样,都有犯罪嫌疑!”
“那你撤了我吧!让我和皮长坤一样,去派出所当片警去!”李东海冲到谢恒远面前,捏紧了双拳,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谢恒远,你狗日的就知道整人!耗子扛枪窝里横!本事没有!”
“你!想干什么?”谢恒远被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退,无奈地说,“好了,李东海,我不和你争执了。你骂什么,我不在乎,但我重申一遍,对秦大奎的处理决定,这是上级的意思,不是我个人的看法。省厅领导一直关注这件事儿,他们之所以停止老秦的工作,让他接受调查,这是对秦大奎同志的爱护……”
“狗屁!”高伟强骂道,“你就这样爱护一个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俺看,谢恒远你才是真正的特务,只有特务才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同志们,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志蒙冤受屈啊!”高伟强振臂一呼,鼓动身边的同事将秦大奎“抢”出来。
人群激扬了,一些人声讨谢恒远,叫嚷着让他放人。另一些人则站在谢恒远一边,双方从争吵渐渐上升到抓扯,最后有几个干警动起手来,办公大楼内一片混乱。
这时,秦大奎推开面前的卫兵,对四周的人说:“你们干什么?当这里是哪儿?土匪窝子还是国民党衙门?当自己是什么?还有没有组织性,有没有纪律性?大家要为我好,都散了吧!”
秦大奎转头对谢恒远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完全服从组织的决定!”说完,秦大奎向刘正望了一眼,转身进屋,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我感觉此时的秦大奎成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李广,一个失意的辛弃疾,一个被发配边疆的林则徐。现在的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能否获得战友的信任,尚在未定之数。我真怕老秦想不通,走上不归路,但一切都是自己的遐想,因为后面发生的事证明,我的想法很幼稚,老秦是一条硬汉。
高伟强长叹一声,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墙上。李东海一脸怒气地望着谢恒远消失的背影,他一把扯下帽子,蹲在地上抽着闷烟。只有刘正靠在墙角,叼着烟斗,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整整一个下午,公安局大楼都是沉寂的。刘正一直孤单单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快下班的时候,高伟强走进办公室,刘正郁郁地问:“老高,有事吗?”
高伟强笑着说:“老刘,送文件就顺便过来看看您了。”
刘正苦笑着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有事说事!”
高伟强小心翼翼地说:“老刘,有件事儿想请您帮着拿拿主意。”说完,高伟强将目光指向了多余的我。
“都是革命同志,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什么事儿?”刘正打消了高伟强避嫌的念头。
高伟强吞吞吐吐地说起了谢恒远这段时间在局里搞“排查”,弄得大家人心惶惶,说罢,高伟强对刘正说:“老刘,您说说看,谢恒远这人怎么就敢这么胡闹?革命同志之间的友谊还要不要?战友情谊还有没有?他……”
刘正冷冷地说:“这事儿是他的职责。”
高伟强改了口气:“职责是职责,可秦局长都被隔离审查,大家心里如何想?老刘,您看要不要大家集体向省厅领导写个报告,说说这事儿,把谢恒远调出咱们局。”
刘正听了愣了一下,问:“老高,这事儿你给李政委汇报了吗?”
“不是先和你通个气,然后咱们就给李政委汇报。这是俺和下面十几个同志写的,大家都签了名,你看……”
“高伟强同志,你怎么能搞这些小动作?革命胜利了,我看你这人身上少了点忠诚!对党,对人民,对公安事业的忠诚!”
高伟强满腹委屈,低着声音说:“老刘,您怎么能同谢恒远一样说俺呢?
俺哪点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
刘正叹着气说:“老高啊,知道你是为了秦大奎着想,但不能暗地里搞这些。你呀,不要在我和谢恒远之间搞什么名堂了,还嫌公安局不够乱?就算我和谢恒远之间有问题看法不同,可有一点我相信,他谢恒远干的事儿,不是为己!”
高伟强如同挨了一巴掌,他呆呆地立着那儿,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刘,俺也是出于好意啊!难道俺是为己吗?俺是为了内部团结,没想到让您产生了这么大的误会……俺……俺真是忠孝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