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国夫妇牺牲后,组织上指示我负责收养他们的女儿。我到他们家时,只找到了妞妞,就是惠英,没见着囡囡。我一打听才知道,囡囡同父母一起被捕,还被关在监狱里。我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当年看管他们的狱警,一问,他说小孩子不见了。就这样,妞妞就一直在同志们的关照下长大,我们大家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不过,囡囡的失踪一直是我的心病,今天从曾安之口中得知她还活着,是被我们的同志救走的。这块悬在我心里近十年的石头终于落地啦!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我以后到了地下,见着老周夫妇也好有个交代……”
这时,我透过后视镜,看见凌舒雅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刘正点燃旱烟,换了个话题:“今天的收获不小,不但知道囡囡还活着,更重要是从曾安之口中确认了‘飓风’小组的存在,朱武是其中一员。‘冷箭’,果然是名如其人,一个保密局的狙击手教官,擅长打冷枪的神枪手,冷箭伤人的小人。我想,陈子白应该是朱武杀的。两位高才生,谈谈你们的看法吧!”
凌舒雅抹干眼泪说:“老刘,我看赵九妹就是代号为‘银狐’的特务。”
“哦?为什么不是陈子白?”
“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看,陈子白是国民党保密局当年留下来打游击的成员,不属于潜伏人员。他是碰巧遇见了老相好赵九妹,这才与台湾建立了联系,恢复了自己的特务身份,有了任务。何况省厅专家对陈子白尸检时,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类似梅花的文身记号,这也说明陈子白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
“分析得有道理。”刘正点了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说:“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老刘,‘二郎神’和‘香如故’又是谁呢?我猜这个“香如故”多半是个女人。”
“‘香如故’是不是女人我不敢肯定,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身后文有梅花的图案。这或许是‘飓风’小组成员的标志。”
车走在崎岖的山路间,刘正指着四周的雪山对凌舒雅说:“二十年前,毛主席就是领着中央红军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冲出敌人的层层包围,到了延安。过去啊,由于层层险峻的高山和条条湍急的河流作为屏障,这儿一直是封建落后的地方。现在就不同了,看看这条公路,多好啊!”
我顺着刘正手指的方向,用余光望了望,脚下的公路就像一条跳动的巨大动脉,连接着山区和外地。不时有隆隆的卡车飞驰而来,扬起路面阵阵尘土。
凌舒雅好奇地问:“老刘,在这海拔四五千米高的雪山上,人们如何施工啊?那儿空气稀薄,没有足够的氧气,别说用力劳作,就是爬一小坡都会气喘吁吁的。”
刘正笑着说:“我当时也很诧异,后来认识了一个筑路部队退下来的老兵,我问他如何施工的,他不以为然地对我说,坚持呗,习惯就好了。我问他,风像刀刃一样刺骨,你不怕疼?他说,疼是疼点,习惯就好。我又问他,岩石和冻土硬得如钢似铁的,你们如何开山凿洞啊?他说,开始是很苦,我们打炮眼时手被震裂开了,血顺着铁锤直往下流。不过想着通车的喜悦就习惯了,这点小伤算个啥。嘿!雪峰停车!”
这是青江边的一处山崖口,刘正领着我们走到崖边,他指着远处说:
“你们看,那儿正在修青江水电站。这是门技术活,靠的是胆大心细。去年我站在这里,看见施工的人们像蜘蛛一样吊在沿江的山崖间,穿孔点炮,巨大的石块被炸得横飞四散,回声都听不见半点。很多工人都牺牲在这里了。”
我顺着刘正凝视的方向,看见宽宽的河面上,矗立着一座雄伟壮观的大坝和铁桥。一旁的溜索显得多余和陈旧。一切仿佛都在做梦,青江水电站的电网和铁桥,将山区的过去和今天相连。大坝似乎是凝固的河水,而河坝下流动的江水则是流动的桥梁,它们在人们手中创造奇迹,在夕阳的照耀下,向世人展现雪山的动感。
凌舒雅说:“我有几个同学也在大坝工作,为了搭建两岸之间的桥梁,他们同工人一道脱掉棉裤,站在刺骨的冰水中,忍受像斧头一样的流水冲击,很多人上岸时,双腿就失去了知觉。”
此时,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画面:到处是匆匆忙碌的人们,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有不带武器只带风钻和铁镐的志愿军老兵;有脸孔已被晒黑的女技术员;有苏联的工程师;还有南征北战的将军……“听说青江水电站就要竣工了,有空咱们去看看,开车,走!”刘正像一个艺术家在炫耀自己作品一样对我们说。
当我发动汽车时,身后的河谷突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声,我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拔出了手枪。刘正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人家开路发出的爆破声,你啊!真是一个文职侦查员,快开车……”
车里发出刘正和凌舒雅欢畅的笑声,我涨红脸开着车,透过反光镜,我看见一些富有东欧色彩的水利工程已经完工,这意味着不久的将来,高原的人们将告别油灯的时代,阔步走入电气化时代,这可是解放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这时候,前面路口一道亮光闪过,我下意识地放缓了车速。凌舒雅突然从身后拉了我一把,大声喊道:“小心!”
“砰!”“砰!”连着两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19佟丽娅红莓花儿开他躬身从后备箱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两支冲锋枪。凌舒雅抬枪一个三发点射。真是一个红色花木兰。这猪是当地特产的黑毛猪。凌舒雅掏出口琴,对着小孩吹奏起来,曲子竟然是《红莓花儿开》……我们的汽车是在一条峡谷中遭受伏击的,敌人的狙击手企图将我这个驾驶员一枪毙命,幸亏凌舒雅提醒,我才躲过了一劫,车窗被打得粉碎。而第二发子弹直奔刘正而来,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手臂受了伤。接着车胎被打坏,汽车一头撞到了路边。刘正捂着伤口,叫我和凌舒雅赶快下车,他躬身从后备箱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两支冲锋枪,这是我国仿制苏联“波波莎”冲锋枪生产的50式冲锋枪,这种枪射速高、威力大、使用方便,大家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佟丽娅”。
四周响起了密密的枪声,我悄悄地抬眼一望,山岗上站着一群土匪,这些人杂乱无章,有的人穿着国民党军装,有的人套着灰色长袍,有的人穿着西北马帮特有的皮袍,他们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说着天南地北的脏话,不断地鸣枪示威。
“这些土匪是哪儿的?”凌舒雅惊讶地问。
“多半是吴半城的手下,雪峰,咱们不能躲在车后,这无疑是等死。到前面那个岗子上,居高临下地守一会儿,附近有巡逻的部队和民兵,他们听见枪声会赶来的。”
我应了一声,背着装有弹匣和手榴弹的布包,躬身向山岗走去。凌舒雅居中,刘正殿后,当我们刚走上山岗时,天空中响起了炮弹的呼啸声。
刘正大喊:“卧倒!”一声巨响,不远处的“嘎斯”汽车被敌人的迫击炮炸成碎片。刘正指着汽车的残骸说:“古处长要知道他的洋战马这样了,一定饶不了咱们。”
接着,对面山上的土匪开始向我们发起了冲锋。
由于占据了有利地形,配备的火器威力很大,敌人头两次进攻被我们轻易地打了下去。刘正抹了一把汗,趁着间隙时,他掏出旱烟,乐滋滋地抽了起来。凌舒雅替刘正包扎完伤口后,一面往弹匣里装填子弹,一面问:“老刘,咱都被敌人包了饺子,还乐和!你不怕?”
“哼!怕什么?谁包谁的饺子还说不准哩。”
“老刘,你就这么自信?”我问。
“从开打我就看出这股敌人是群窝囊废,打伏击有这样打的?丢人!你以为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国民党中央军?全是劫道打闷棍的家伙,枪一响就惦记着开溜的败家子!等着瞧,待会儿有人包他们的饺子。”
这时候,岗子下的土匪喊话了:“山上的共军听着,限你们三分钟内投降,我们也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真的吗?”刘正仰头问。
“当然!窝窝头野菜管够!”
“老子不吃那玩意,要给就给美国罐头,还有骆驼牌香烟,爷到了晚上要喝咖啡吃甜点。你们有吗?”
刘正调侃敌人的话逗得我和凌舒雅捂嘴偷笑。
“去你娘的!讨饭还挑食。那玩意儿我们司令都吃不着,轮得上你?有本事去台湾吃!”
“等到解放台湾那天,老子到蒋介石的府邸喝咖啡吃罐头。”刘正笑着对喊话的土匪说,“你说你连自己都喂不饱饭了,还能优待我?谁信啊?要不你缴械投降,我们优待俘虏,包子馒头管够,咋样?”
“真的管够?”喊话的土匪被刘正给绕昏头了,看来他饿得够戗。
“娘的!就知道吃!废物!”领头的土匪这才醒悟过来,对着贪嘴的手下一阵拳打脚踢后,气势汹汹地对我们吼道:“是你被包围了,还是我啊?
你……”
砰的一声,这人话没说完,就被刘正抬手一枪结果了性命。刘正冲着下面的土匪喊道:“喂!有本事的放马过来,别像个婆娘似的,啰唆!”
瞬间,近五十名土匪叫喊着,疯狂地向我们扑来。后面督战的军官喊道:“弟兄们,活捉一个赏香烟一条,美国的!那个女共党,谁他娘的捉到,归谁!”
听了这话,在对食物渴望和肉欲的刺激下,土匪们一根筋地向我们发动进攻。
“打!”刘正一声令下,我和凌舒雅用手中的火器向敌人猛烈射击。
“手榴弹!”
我扔下打得通红的“佟丽娅”,将一颗手榴弹扔向敌群,由于慌张,竟然忘了拧开盖子。
“拧开盖子!盖子!”
刘正吼叫着,顺手甩出了几枚手榴弹,给我作了示范动作。他又对凌舒雅说:“‘佟丽娅’!‘佟丽娅’!”
凌舒雅抬枪一个三发短点射,哒哒哒……几个正准备打冷枪的敌人应声栽倒。她走到我身边,抬枪又是三发短点射,哒哒哒……一个离我不到五六米的土匪被打成蜂窝。接着,她换成长点射,枪口跳动着火舌,火力成扇面扫过去,四五个敌人仰面栽倒。正如李闵强所说那样,凌舒雅打得一手好枪。她不停变换着射击方式,单发、连发、点射,令人眼花缭乱地交替使用,30米之内,没人能冲过凌舒雅一支枪的火力阻击。
我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真神了,一支冲锋枪轻轻松松干掉十几个敌人,一梭子子弹都没用完,真是一个红色花木兰!
在刘正和凌舒雅的鼓舞下,我的胆子也变得大了,秦大奎曾经告诉我,打仗的时候,你越不怕就越不会死,越怕就越容易丢命。我脱下上衣,将手榴弹拧开盖子,两手左右开弓,嗖嗖地扔向敌群,然后端起“佟丽娅”冲着溃散的敌人一阵猛射。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冲锋号声,敌人后面一片火光,原来是前来救援的军分区骑兵连。半个小时不到,战斗就结束了。敌人死的死,降的降,当一队俘虏灰溜溜地低头从我面前走过时,皮长坤笑呵呵地出现在我面前。
“老四,你咋在这里?”我惊奇地问。
“俺在这儿的派出所工作,刚才正在山里巡逻,听见枪声就带着民兵赶过来了。”皮长坤一头是汗,兴高采烈地对刘正说,“老刘,去俺们所歇息下吧,韩萍嫂子和惠英妹子也在那儿。”
“哦?她们娘俩在那干啥?”
“她们跟着县工作队来的,嫂子给寨子里的孩子们上课,惠英给老乡看病。走啊!”
“车被敌人打烂了,我这还急着赶回城里办案哩。”
“明儿俺弄辆车,你们再走!再急也不急一个晚上啊。”
“行!客随主便,带路!”刘正刚要掏出旱烟吸食,发现烟杆不知为何破裂了,“嘿!这狗日的!仗打赢了,烟杆烂了!”
“老刘,送给你!”我将那根“福尔摩斯支系”的烟斗塞给他。
“嘿!那我就不客气啦!”刘正笑吟吟地将烟丝塞进烟斗,抽了几口,“不会用烟斗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说完,他拎着“佟丽娅”,跟着皮长坤向近处的村落走去。
我望着刘正潇洒的背影,回头看了看尸横遍野的战场,想着刚才激烈的战斗,我对战争又有了新的认识。战争是人类最残酷的争斗,它把人生的经历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了一起。胜利与失败、生存与死亡、希望与失望、亢奋与悲恸……这一切,或许有人活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经历。而短短的几个小时,我便将这些全部体会到了。
天空中弥漫着硝烟味道,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而牺牲的先辈,想起了秦大奎的故事,想起了刘正在战斗中的英姿,这些人让我肃然起敬。
皮长坤的派出所在一座方形的堡垒里,以前是一个羌族头人的官寨,土改后变成了乡公所和当地派出所办公的地方。
在院坝中央,老乡们搭起了篝火,煮了几大锅油茶,他们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场,场子中央,摆着一个极大的木桶,里面装着村民自家酿造的青稞酒。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跃过木桶前的火堆,用木碗舀酒痛饮。
这时,几个壮汉抬着一头肥猪来到场子中央。
这猪是本地特产的黑毛猪,在西南地区算得上一等好猪。这种黑毛猪个头大,嘴脸长,全身黑毛,最大的能长到三百斤。养这种猪有个原则:只准它吃了睡,睡了吃,绝对不许它运动。所以,它躺在猪圈里,只管长肉。这猪的肉,比其他地方的猪肉都要来得嫩些、香些、脆些。你用白水将它煮好,切成薄片,蘸一点酱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能品出一种胡桃仁的滋味。
场子里早已架好了一口铁锅,里面烧着水,一个充当屠夫的中年男子将猪尾巴握在手中,抬脚往猪肚子猛地踢上一脚,双手用力上举,猪的前半身扑通一下落在地上。几个汉子扑上去,合力把猪抬到条凳上按住。接着,屠夫麻利地将刀子捅进猪颌下一尺三寸的地方,刀一抽,血像喷泉一样蹿出,一滴不漏地射入地上的木盆中。四周的人群发出了欢呼声,接下来人们忙里忙外地给猪开气脚、吹气、刮毛、开膛、剔骨、切肉,最后一块块切得均匀的猪肉在沸水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随着一声嘹亮的歌声,整个村寨变成了一个欢腾的海洋。男人们的皮帽、头巾、马靴不停地闪动,女人们的彩色衣袖令人眼花缭乱地扬舞,艳丽的长裙,随着姑娘们连连旋转,宛如孔雀开屏一样飘散而来。飞扬的尘土伴着篝火的烟雾,带着人们纵情的歌声,向夜空飞去,飞向很远很高的地方。
我凝视着这座古老的城堡,它过去的“主宰者”早已一去不复返,此时此地的主人,是翻身的奴隶娃子。这是雪山历史的飞跃,人们没有了高低贵贱,纷纷敞开上千年的心灵,激动与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入乡随俗,我们也坐在了圈子里,我望着熊熊的烈火,赞叹道:“多旺的火啊!连天空都被烧着了。”每一个人的脸被映得通红而新鲜,不时有人将松枝扔进火堆里,将当地特有的糌粑面撒进烈火中,于是,整个寨子上空飘散着一种奇异的野香。
“老四,他们在庆贺什么?”刘正问皮长坤。
“昨儿晚上,惠英替一位老乡接生了一个男孩,这是土改以来,寨子里诞生的第一个孩子,老乡们格外高兴,他们在庆贺孩子的降生哩!”
这时,韩萍和刘惠英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们,将我们带入舞蹈的海洋中。
这种热情的氛围,动人的歌声,可口的美酒,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我本是一个善于表演的人,没想到被几个羌族女子伸手拉进圈子,就变得笨拙起来,手忙脚乱地晃动。刘正夫妇都很熟练,他们是以内行的姿态出现在舞群里。凌舒雅和刘惠英是圈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我没想到凌舒雅会这么快学会这种舞蹈,她的出手抬脚都和当地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将现代舞蹈的动作糅合其中,让人感到健壮原始中带有优雅的风味。刘惠英与凌舒雅一见如故,很快就以姐妹相称,亲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