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高墙内的冷枪
“当狱警打开牢门时，一把上了膛的勃朗宁冷冰冰地顶住了他的头……”陈子白口吐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风……神……他……”
一连三天，我们对陈子白进行了突击讯问，想从他口中知道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但每一次问及这个问题时，陈子白都会感到无比恐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死死盯着他，一旦说出了这个秘密，便会一命呜呼。
最后，陈子白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见见自己远在浙江的母亲，若能满足这个愿望，他可以考虑说出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这天夜里，康城下了第一场春雨。整个城市在沉重的夜幕和肆虐的骤雨中过早地睡着了。长街深巷几无路人，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雨水在夜色里透出一种诡谲之气，在城里城外四处浸淫。这个风雨飘摇之夜，似乎会有大事发生。
时值深夜，康城公安局灯火通明，局党委正开会讨论陈子白的要求。突然，会议室的门砰地被撞开了，李东海浑身泥泞地闯进来说：“出事儿了，陈子白拿枪顶着看守所的干警！”
刘正听了大惊！秦大奎哗啦一声，单手将佩枪顶上膛，对四周的人说：
“散会！全局出动！通知军分区，让他们派人过来增援！”
看守所与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仅一街之隔。它同各地的监狱一样，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当年关押革命志士的监牢成了新生政权关押和改造囚犯的场所。去年，秦大奎对看守所进行了改造，添加了电网，加高了围墙，增添了岗哨，驻扎看守所的公安部队从一个排增加到一个连。别说常人，就是怀揣绝技的人都很难逃出这里。
我提枪和同事们奔向街对面的看守所，心想：陈子白不是疯了吗？他怎能拿枪威迫看守呢？哪儿来的枪啊？
啪啪啪，没等我走到监舍，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随之是犯人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当我步入看守所小院时，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所惊呆了：监舍变成了一个川戏院。在探照灯照耀下，两层楼的监舍里，一个个面貌狰狞的凶犯们挤在铁窗前，他们幸灾乐祸地吹着口哨，替院子里的一个人拍掌叫好，人人的目光中透着躁动和癫狂。
“好！唱得好！再来一个！”
“有种！纯爷们！”
“杀了他，杀了他……”
“开枪啊！杀了共党，放爷爷们出来……快啊！”
……
小院里，陈子白手握双枪，他用一支手枪顶着一个管教干部的额头，另一支则向四周的囚犯显摆，摇头晃脑地唱着：
“春风融融软如酥，春光灿灿红间绿，蝶儿双双花丛舞，鸟儿对对枝头呼，猴儿群群闹古树……”
陈子白用的是赵九妹那种花旦唱腔，虽说唱得很差，却勾起了楼上楼下囚犯们的冲动。从关押陈子白的牢房到小院不到十米的地面上，流着一摊血水，横躺着四个倒在血泊中的干警，他们都是额头中弹。
李东海挥手对着起哄的囚犯怒吼道：“安静！不许起哄！听见没有……”
囚犯们完全不顾李东海的呵斥，他们喊叫得越来越厉害，给陈子白壮着声势。在场的几个年轻战士，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脸色苍白，我将手枪顶上膛，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楼几个最嚣张的囚徒，他们正在敲打牢门，企图冲出监舍。事态正在升温，有一种愈发不可收拾的感觉。
“龟儿子！翻天啦？”李东海怒吼一声，从公安战士手中夺过一挺轻机枪，哗啦拉动枪栓，对着底楼的监舍就是一阵猛射。
“东海！别乱开……”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响，监舍门前闪动着点点火光，暴动的囚犯们吓得抱头鼠窜，刚才还躁动的小院，瞬间恢复了宁静。李东海真不愧是神枪手，他射出的子弹全打在牢门四周的墙壁上，毫厘不差，没有一个囚犯受伤，只有两个人吓得尿了裤子，瘫坐在铁窗前发呆。
“还闹！再闹，老子叫你们一个个都去见阎王，龟儿子！”李东海大声骂道，“全都给老子蹲下，听候处理！违令者，格杀勿论！”
“怕个屁！弟兄们，横竖都是死，不如趁势拼了！”
一个虎背熊腰的囚犯煽动道，他扯破囚衣，露出布满文身的上体，对着牢门就是一阵乱踢乱踹。
李东海对着壮汉就是一个点射，一声清脆的枪响，这人中弹倒地，当场毙命。在场的囚犯被威慑住了，他们停止了喧闹，向监舍里退缩，一个个规规矩矩地蹲在监舍中。李东海将机枪抛给战士，转身对陈子白吼道：“陈子白，你活腻了？快把枪放下，听见没？”
陈子白判若两人，他满脸通红，仰天大笑，继续唱着川剧《九尾狐仙》的选段。但手中的枪口，依旧一支顶着管教干部的头，一支却指向李东海。
“陈子白，你聋了？老子……”李东海正准备拔枪，砰的一声，陈子白的枪响了。李东海的枪被打飞了，手也受了伤。李东海大怒，一把从我手中抢过手枪，准备与陈子白拼个你死我活。
“砰！”陈子白对着李东海脚下打了一枪，他的声带仿佛换了个人，娘娘腔地说：“相公，小女子这番有礼了！”
说完，陈子白犹如挥舞水袖般，挥动手臂，在雨水中继续唱着川剧。
“东海！冷静点！”刘正止住李东海，杨瑾拉着他到后面包扎伤口。
刘正问看守所所长：“陈子白怎么会有枪？”
所长回答：“我也被弄糊涂了，傍晚陈子白还好好的，吃了一大碗馄饨，吸了根香烟。我去他的监舍看了看，没发现异常情况。当时陈子白还对我说，要是他娘能来看他，请政府给他一身干净的衣服，找个理发师剃头刮面，一是见了老娘圆了愿，二是可以干干净净地上路。我还对他说，不要往坏处想，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做了有利于人民的事儿，法庭会考虑从轻处罚的。他笑了笑说，那是！那是！”
“拣重要的说！”刘正说。
“一个小时前，陈子白就在监舍里不停地唱川剧段子，像疯了一样。一会儿摔凳子，一会儿砸铁窗，一会儿骂娘。我们急了，以为他的疯病又犯了。
我叫来五个干警，准备把他带到医务室让狱医看看。没想到，当狱警打开牢门时，一把上了膛的勃朗宁就冷冰冰地顶住他的头。陈子白不知从什么地方搞了一把手枪，他手脚飞快，下了我们这位干警的佩枪。没等另外四个反应过来，就被他开枪打死了。狗东西！四条人命啊！这畜生，就这么一直唱川剧僵持着。老刘！下令开枪吧！替牺牲的战友报仇啊！”
秦大奎叫来几个神枪手，吩咐他们埋伏到岗楼上，只等一声令下，就开枪射击。
“一定要确保被挟持同志的生命安全！”秦大奎叮嘱道。
“我先和陈子白谈谈，说服他放下枪，这人对我们今后的侦查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刘正对秦大奎说。
“老刘，今天你在会上不是说陈子白患有什么间隔性病吗？他脑子有问题！”
“间歇性精神病，我咨询了医大的老师，陈子白不但患有间歇性精神病，还有严重的人格分裂。他经常处于臆想之中，一会儿把自己当成现实中的陈子白，一会儿把自己看成伪装的农夫罗更生，一会儿又是川戏中的风流书生。从他现在的病症看，陈子白又把自己当成川剧中的男主角了，他在等狐仙的出现。”
“你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他疯，难道你陪他一起疯？陈子白手上沾了多少我们同志的鲜血？邓家姐妹、躺在血泊中的四个干警，还有正被他用枪顶着头的小伙子，老刘！你清醒下好不好？连何本贵这样的军统特务都建议我们杀掉他，这种人留在世间还有什么用？莫非你还指望他重新做人？”
“他或许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这可能关系到整个康城的安危。哎！现在和你说不清，完了再说！”刘正不顾秦大奎的劝阻，他叫过杨瑾，附耳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陈子白说：“陈子白，你想见你母亲吗？”
陈子白听了这话，猛然间将枪口对准刘正：“娘！娘！我是子白啊，您老人家在哪儿？”
刘正缓步走到陈子白面前：“我帮你问了，你家乡的人民政府派人照顾她，你娘过得很好，隔几天就来看你了。若是见你这副打扮，我想她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娘要来看我了？真的吗？！”陈子白一惊，他突然脸色骤变，一脚踢倒挟持的干警，转手将枪口顶住刘正的额头，厉声吼道，“骗我的！你同那些人一样，都他娘的是骗我的！我要杀了你……”
“我没有骗你，这是真的！陈子白，欺骗你的人到底是谁？”
“他！不，不，这不能告诉你！”
我没有想到陈子白一听到刘正问起幕后真凶，情绪会转换得那么快。
瞬间，陈子白又回到了戏剧的角色中，在雨中对刘正不停地咆哮，向他索要邓招娣和赵九妹。望着陈子白手中那把顶了膛的手枪，颤抖不已的手，扭曲的面容，我暗自替刘正捏了一把汗。
刘正显得异常镇定：“陈子白，你不是要见邓幺妹吗？行！我给你带来了。”
“在哪儿？哪儿？幺妹！娘子！”
这时候，岗楼上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春风融融软如酥，春光灿灿红间绿，蝶儿双双花丛舞，鸟儿对对枝头呼，猴儿群群闹古树……”
我听出这是杨瑾模仿赵九妹唱戏的声音。
陈子白顿时乱了阵脚，他四处张望，大声地呼喊幺妹的名字。刘正趁他不备，顺势一掌打落了陈子白的手枪，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没等刘正扑上去，砰的一声枪响，陈子白颈部中弹，栽倒在地上。
刘正扶起陈子白，急切地问：“告诉我，你的幕后指挥者叫什么！快说！
快说！”
陈子白口吐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风……神……他……”没等话说完，他便气绝人亡了。
刘正大声问：“谁叫你们开的枪！谁叫你们开枪的……”
岗楼上的战士委屈地说：“是……我的……枪……走火了……”
14甄别
谢恒远正色地说：“……陈子白吃的那碗馄饨，是由杨瑾送入看守所的。她有下毒的时间和机会……他手里牵着一条黑色的德国牧羊犬。”
省厅领导对“陈子白事件”极为重视，事发后的第二天，便派来技术专家协同破案。当夜，陈子白的尸检报告就出来了，在他的胃里发现了一种名叫“曼陀罗”的药粉，专家介绍说，曼陀罗原产印度，又叫洋金花，是一种毒性很强的草本植物。在医学上，曼陀罗可以用于麻醉。若服用过量的曼陀罗，会刺激人的中枢神经，出现谵妄、幻听、幻视、神志模糊、哭笑无常等症状，甚至导致死亡。根据在场人员对陈子白行为的描述，专家一致认定，他是曼陀罗中毒，产生了臆想，神志失常，处于幻觉之中。
而打死陈子白的子弹，经初步分析，与埋伏在岗楼上的战士枪膛中的子弹一模一样，都是7.9毫米的“中正”式步枪的毛瑟尖弹。但到底谁将那把勃朗宁手枪给了陈子白，一直是个谜。
李闵强严肃地说：“从整个事件的过程看，这绝不是偶然，而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大家想想看，陈子白作为重刑犯被单独关押，平时与他接触的都是我们的同志。枪是谁给他送去的？难道他自己会变戏法？陈子白吃的馄饨，是我们食堂做的，特定几名同志送去的，谁往里面放了毒？打死陈子白的子弹，与岗楼上战士枪膛里的一模一样，真是走火？这一切都说明问题出在我们内部！”
秦大奎说：“老李，你的意思是我们公安局内部有敌人潜伏的特务？”
李闵强说：“事实证明我们内部的确有奸细！”
秦大奎说：“看来老刘的判断是合乎逻辑的，陈子白身后还藏有人，此人说不定就是我们内部的人。当陈子白提出坦白条件的时候，这人意识到自己身份可能会暴露，只有杀人灭口。狠毒啊！一定要挖出这颗随时会响的炸弹！”
谢恒远霍地站起：“我同意秦大奎同志的意见，建议搞一次全局排查，凡是与陈子白案件有关的人员，同陈子白接触过的人员，逐一接受审查，依次过关。要不然，后患无穷。”
李闵强问：“逐一排查？为什么？这样搞动作太大了，会影响日常工作的。”
谢恒远说：“这样做就是为了日常工作的稳定和安全。就让每人说清楚昨天他在干什么。然后缩小范围，挖出这个炸弹来。首先，从我做起！”
秦大奎点了点头：“我同意老谢的方法，请示省厅领导，让他们派调查小组来指导工作，我们就不方便参与调查了。再有，向军分区借人，请他们负责会场的警卫工作。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只有这样了。你看呢，老李？”
李闵强拍了下桌子：“行！说干就干！”他随即拿起电话，说：“总机，接省厅办公室！”
这天下午，狂风突起，不一会儿，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傍晚时分，李闵强在食堂宣布，全体人员原地待命，被喊到名字的同志到二楼会议室谈话。话音未落，院子里开来两辆军车，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从车上跳下来，分几路跑步进入公安局。他们与门口的哨兵换了岗，听得轰隆一声，大门被关上了，一名排长带领几名战士站在门前，负责警卫。
我偷偷地溜到窗边向外张望，院子里游离着两人一组的流动岗，走廊里站着几名战士。正在用餐的干警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个个脸上显现出不安和焦躁的神色。整个公安局大院戒备森严，肃杀一片。
刘正站起来说：“大家不要慌，不要乱！这是为了防范我们内部出现敌人的潜伏分子，不得已作出的决定。希望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还是那句老话，不相信党组织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
听了刘正的话，一些焦躁的人缓过气来，吸烟聊天，等待谈话。
不一会儿，一名解放军干部站在门前，念着名单：“以下同志听到名字后，请随我来。李闵强、秦大奎、谢恒远……”望着局领导消失的背影，我知道“排查”工作开始了。
“谭雪峰！”
“到！”
“请跟我来！”
我跟随那位解放军干部缓步上了二楼，会议室门前站着两位战士，我有点紧张。这时，那位解放军干部对我说：“谭雪峰同志，按照规定，请你交出佩枪。等问题清楚了，立刻归还。”
“下我的枪？这……”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枪。
“同志，这是程序，不是下你的枪，替你暂时保管而已。”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直逼胸口，真想冲着那位解放军干部大骂一番，但他是执行命令，这是程序，与私人情感毫不沾边。我神情恍惚地交出了自己的佩枪和弹夹，倍感失落，望着这把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伙计”被放入抽屉里时，我这才体会到皮长坤当时被“缴枪”的心情，真是生不如死！
会议室被布置成了“谈话室”，里面搁置着一张长桌，坐着古处长和一位六处的年轻人。离长桌不远处，放着一把椅子，这是留给“谈话人”坐的。
虽说是白天，可走进“谈话室”光线就暗了下来，四周的窗户全被厚厚的一层黑窗帘遮住，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让人感到格外窒息和不适。
古处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雪峰，来，坐下谈！”
尽管走进“谈话室”之前，我竭力说服自己要摆正心态，这不过是例行的“排查”而已。但当我看见房内那张孤零零的椅子时，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头一颤，极度不习惯地坐在了受审人的座位上。一阵寒暄后，我向古处长汇报了整个案件的进程，并将自己昨天的活动经过讲述了一番。
经过三个小时的“排查”工作，除了杨瑾、周桂香、张福生、高伟强和那个开枪走火的战士外，其他人都一一顺利过关。我虽然过关了，但没有提前回家，而是被调入审查小组，担任记录员。
夜半时分，雨停了，协助排查的解放军撤走了，第二轮“复查”开始了。
谈话地点换成一个较小的房间，这是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休息室，没有窗户，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战士。
第一个进入休息室谈话的是高伟强，他是公安局后勤科的助理员，专门负责伙食工作，陈子白的伙食也是由高伟强一手经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