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白说：“蓉城解放前夕，保密局举办了好几期‘游击培训班’，我在里面担任教官，训练当地民团，准备以后进山打游击。你们能凭借游击战夺取天下，我们为什么不能？可惜的是，保密局召集的全是一些乌合之众，根本成不了战斗力。他们除了烧杀抢掠外，没有别的本事。解放军两路合击蓉城，守军一触即溃，城破之时，我领着近三百人的队伍向岷山附近转移，准备进山打游击，等待时机。没想到队伍到了歇马镇，就与一支解放军部队遭遇了，一个小时的工夫，我就成了光杆司令，人还受了伤。我趁乱逃了出来，知道一切都完了，想起自己杀了几十名共党分子，你们绝不会轻饶我。我便化装成一个落魄的贫民，加入了一支马帮当了名小伙计，直到生病被商队抛弃，为邓泽松家人所救。”
“当初你留在邓泽松家中，仅仅是报恩？”
“我当初没有想长住，更没有想安家定居下来。但有一次在镇上遇到了故人后，我就改变了想法。”
“是碰见了赵九妹吧？他当时应该是‘百里香’的老板娘。”
“对！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赵九妹，我才知道他是解放前夕，保密局安置在川西的潜伏人员之一。”
“等等，陈子白，我问你，赵九妹是如何加入军统组织的？”
“赵九妹加入军统是毛人凤局长特批的，很少有人知道。我知道你想通过何本贵了解赵九妹的真实身份，但这件事何本贵根本不可能知道。因为赵九妹进入军统是以女子身份加入的，他参加的电讯班全是女性，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男子。何本贵负责的是普通特工的训练，不接触女性培训，所以他并不知道赵九妹加入了军统。”
“‘百里香’的老板王顺之难道没有发现赵九妹是男儿身？”
“王顺之虽说是‘百里香’的老板，但他也是哥老会在歇马镇的一名袍哥，是保密局发展的外线人员。赵九妹的潜伏是他帮忙安排的。后来，王顺之因为肺痨不治身亡，赵九妹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百里香’。”
“你是借助赵九妹恢复与台湾的联系？”
“对！歇马镇一战中，我的电讯员被打死了，电台也打坏了，从那时起我便与台湾失去了联系。没想到与赵九妹相遇后，得知他那里有无线电台，定期与台湾取得联系，所以我便用他的电台与台湾取得了联系，恢复了工作。”
“台湾方面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当时正值韩战爆发，你们叫抗美援朝战争，台湾方面告诉我，美军不日便会渡过鸭绿江，光复大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可爆发。他让我领导赵九妹在康城地区做好策应工作。第一是接应空投人员，二是与当地的反共武装取得联系，再有就是听命于当地潜伏人员的指挥。”
“你如何接应台湾空投人员？”
“每次空投之前，台湾方面会将空投时间和地点用短波电码，在固定的时间发送给赵九妹。赵九妹再通知我。我事先在空投地点燃火堆，作为指引信号，引导空降人员降落。赵九妹负责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然后从歇马镇渗入内地。遗憾的是，我们一连接应了三批共计十二名空投人员，他们不是半路暴露身份被打死了，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解甲归田了，这些窝囊废！”
“现在我们来谈谈邓招娣的死吧！你为什么要杀死邓招娣？是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吗？空降特务？还是你与赵九妹的关系？”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没人想杀她。”陈子白显得很镇定，从他的口气里我能体会到一种无奈和责怪。“我杀邓招娣，是因为我爱她，太爱她了……”
“你爱邓招娣？”
“是的！过去我同赵九妹相好，是因为把他当成九尾狐仙，他的确很像狐仙，特别是唱腔，让人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优美缠绵的意境中。但自从见了邓招娣后，我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她身上那种纯朴的美，才是我所要寻找的，她才是真正的狐仙。我爱她，真的！”
“邓招娣床头上摆放的那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是你送给她的吧？”
我突然想起了那本书扉页上的一行字，很像陈子白的字体。
“我知道招娣很上进，现在的青年人都喜欢阅读苏俄的书籍，所以专门从书店买了一本，并抄录了一行名言，作为礼物赠给她。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们这些共产党员，对自己从事的事业至死不渝，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屈，一个个都是硬骨头。若是国民党有一半你们这样的人，也不至于丢掉大陆，躲在台湾苟且偷生。但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本书会令邓招娣也变成与你们一样的人，简直不可思议啊！”
陈子白摇了摇头，脸色显露出不解和恐慌：“那天清晨，邓招娣路过我家，我把她叫了进来。当初只是想同她多待一会儿，哪怕多看她一眼也好。
她走了很久的山路，到了我家已是大汗淋淋，便到卧室里换衣服。这时，我抵挡不住内心的欲望，透过门缝偷偷地看她。天啊！幺妹真美！她的头发就像九尾狐仙一样，她的皮肤是我见过所有女人中最好看的，比赵九妹的还要白。丰满的乳房，这是赵九妹没有的，毕竟他从生理上讲是一个男性。”
此时的陈子白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不顾我们的存在，他脸上泛红，下身竟然勃起了，裤子被硬邦邦地支撑起来，而陈子白毫不在意，依旧自言自语地说着。
“继续记录，不要受他的干扰！”刘正提醒我。
“豆大的汗珠从幺妹额头滚落，沿着脖颈流过她的双乳，从腹部流到下身，把她那片黑黝黝的处女地浸湿了。我感到她在对我说，公子，我现在就是你的了，我是你的九妹。我的嗓子干得快冒烟了，一瞬间，我冲了进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这时只想快速地得到她，我的狐仙。她在尖叫！”
刘正铁青着脸，盯着陈子白说：“你就这样糟蹋了一个才满十六岁的女孩？没有想到她最后还是不从，反抗更加激烈，你用手拽住她的头发，拿猎刀杀害了她？”
“不！不！”陈子白像一个纠错的老师，振振有词地说，“我没有杀她，请相信我，真的！”他不断地替自己的行为作出“合理”的辩解，“我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一定很高兴或是兴奋，一个劲儿地挣扎和叫喊，狐仙嘛！都有面子的，戏里也是这样唱的。所以，我就先将她打昏，然后用绳索捆起来，布条堵住她的嘴，等她醒来。我想董永当年也是这样对待七仙女的。”
“不一会儿，她醒了，双眼睁得大大的，我笑着亲吻她的脸，感到她的脉搏在加快，那是高兴的表现。而后，我用手指触摸她的肌肤，她的呼吸立刻加快了。当我的手顺着她的乳房向下滑动时，轻触她的腹部，她腹部的肌肉马上就收缩得很紧很紧。你们不知道，这些都是赵九妹身上没有的。我感觉她有点不适应，全身在出汗，有点兴奋，同样她也想得到我的爱。对吧！幺妹！”
这时候，陈子白已经疯了，他没有面对我们，而是望着旁边的墙壁，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邓招娣没有死，就站在他的面前。
陈子白笑了笑：“你才是我的九妹，来吧！娘子，咱俩成亲吧，今日便是洞房花烛夜。你别害羞啊！你瞧你，老是想摆脱哥哥的绳索，这可是孙悟空用的捆仙绳，专门捆你们这些下凡的神仙。莫慌，别怕！”
陈子白又转过头对我们说：“这婆娘！就是不听话。我告诉她这就是人间仙境，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我趴在她身上，缓缓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发出呜呜的呻吟……我当时对她说，你要感谢我，是哥哥让你成人了！”
我看见刘正的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他一定怒火中烧，与我一样，无法再听下去，但工作的需要让我们被迫聆听陈子白的疯话。
陈子白脸色通红，他闭着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生一种抽搐，然后长叹一声，呆滞地望着我们。
“陈子白，你既然那么爱邓招娣，为什么还要杀了她呢？”
“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她并不愿意同我成亲。整个上午，她都一直在昏睡，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后来，我问她要是愿意跟我好，就点头，我一定会对她好的。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当我解开她手中的绳索时，邓招娣突然一把推开我，顺手抓起床边的猎刀，向我刺过来！她要杀了我，杀了自己的相公，可惜没刺中！这时，她跑到门前，我想她这么走出去，我不完蛋了吗？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在邓招娣开门闩的时候，我拦住她，并扯着她的头发到了卧室，结果了她的性命。这个忘恩负义的婊子！”
“案发时，你是在墙角杀害邓招娣的吧？她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溅在了四周的墙壁和地板上，还有散落的头发，你将木床挪了位置，用它遮挡住墙角的血迹。林场卫生员张淑云到你家的时候，你正忙着清理现场吧？第一次她敲门的时候，你在家，赵九妹在外面替你望风。第二次，你开门了，但没有让她进屋，因为当时赵九妹在卧室里清理遗留的物品，清洗地板，木床上放着邓招娣的尸体。对不？”
“没错！”
“为了掩盖屋内浓浓的血腥味道，你还用那把猎刀杀了自己家的一头猪，然后泼洒了一些猪血在屋内外，并将刀扔进食槽下的石板里。当天深夜，你与赵九妹用降落伞裹住邓招娣的尸体，偷偷地将她挪到山神洞里，对吧？”
“对！”
“邓招娣死后，你制造了她成仙的谣言，并同赵九妹一道在坟园制造了狐仙下凡的假象，让邓来娣信以为真，借杨二姑之口四处散布谣言，掩盖自己的罪行。陈子白，你杀邓来娣不单单是增加招娣成仙的神秘感这么简单吧。你是怕邓来娣那张关不住的嘴，一个不留神把你同赵九妹的私情说出去，对吧？”
“自从邓来娣看见‘成仙’的招娣后，她就天天在家里作威作福，还扬言要让狐仙惩罚我。我被她闹得心烦，又怕她乱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陈子白眼中放射出淡淡的凶光。
“你就杀了邓来娣？”
“不是我干的，是赵九妹！邓来娣死的前几天，我在家里同赵九妹商议如何让空投的人员走出镇子，尽快地与吴半城的队伍取得联系，没想到被邓来娣看见了，她一怒之下，就与赵九妹打了一架，还扬言要叫狐仙妹妹收拾九妹。就这样，赵九妹便起了杀心。他怂恿杨二姑叫邓来娣成仙，并偷偷地在碗里抹了砒霜。”
“陈子白，赵九妹也是你安放定时炸弹给炸死的？”
“不……不……赵九妹不是我杀的，真的。我真要杀他，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吗？一定是他的上级把他杀死的。”
“赵九妹的上级是谁？”
“我……我……不知道。”陈子白显得意外恐慌，他缄口沉默了。
刘正皱了皱眉头，他冷笑一声，改变了侦查方向，问：“你为什么要割掉邓招娣的乳头？”
“不！那是成亲的礼物。”此时的陈子白又一次陷入疯癫中，“她虽然死了，但依旧是我的女人，是我的九妹。我听杨二姑说，一个人死了，你想让他的灵魂附身到别人身上，就把一张被附身人的画像塞进死者的口中，这样就会显灵。所以，我找了一张赵九妹的照片，塞进了招娣口中，希望有一天她能附身到赵九妹身上陪伴我。她是我的，永远是，谁也夺不走！不管是死是活！”陈子白冲着我们咆哮道，就像一头疯狗。
“幺妹！我很想你哦……”陈子白又转向墙壁，对梦境中的邓招娣说，“当天你不该这样做，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并不想杀你。你当时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就那么望着我，你的嘴唇轻轻颤抖，像绽放的杜鹃花。叫啊，叫我夫君啊！那天割掉你的乳头，上面有你的气息，有你的体香，我会永远地记住你的。妹子，哥哥带你去山神洞的那夜，雪下得很大，我听见你在天上叫我了，对我笑来着，哎！你啊……你啊……我的傻妹子，为什么要去阴间呢？
把哥哥孤孤单单地扔下，是觉得赵九妹和来娣碍事吗？可他们已经死了，没有人能阻挡你爱我了，知道吗？”
陈子白傻笑着对我们说：“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马上要见我的娘子了，我不需要这乳头了，因为它已经同我融为一体了。你看！”陈子白张开嘴，他的嘴血淋淋的，天啊！这人将乳头嚼碎了，含在嘴里，他将这些邓招娣的肉吞进肚里，“我和幺妹融为一体了！你们妒忌吧！”
疯癫的陈子白被李东海带了下去，我看见他裤裆处浸湿了一大片白色污垢，感到十分恶心。陈子白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他满口鲜血，高唱着：
“春风融融软如酥，春光灿灿红间绿，蝶儿双双花丛舞，鸟儿对对枝头呼，猴儿群群闹古树……”
“他已经疯了，一个性格分裂的人！”刘正望着陈子白渐渐消失的背影说，“依据我的判断，杀死赵九妹的真凶不是他，应该另有他人，这人的来头不小。”
看着陈子白的口述记录，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邓招娣那双美丽的眼睛，我很佩服这个刚烈的女子。我能感受到邓招娣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屈辱，她一定不断地大口喘气，她无法想象自己钦佩的姐夫罗更生，竟然是一个人性泯灭的畜生。她不敢想自己将遭遇怎样的痛苦，她当时连发出痛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一团布条塞住了喉咙。她一定想快点去死，但在死之前，一定要杀了陈子白这个畜生。
海明威曾说过：“生命是一条河，河水中波澜起伏，这条河其实也可以叫做死亡之河，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每个人都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汹涌的波涛淹没了每个人在世间的努力，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只能是保持一份尊严。”
事实上，世间的每一个人终归要面对一种没有任何前途的苦难，那就是死亡。而大义凛然地迎接死亡，保持自我尊严，这就是我们精神生活最伟大的成就。我想邓招娣，这个识字不多，甚至连县城都没有进过的山妹子，做到了这点。
我不知道邓招娣如何坚持到最后的，如何战胜恐惧、痛苦、屈辱，如何大胆地迎接死亡的。也许，《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中女英雄卓娅的故事以及扉页上的那行字给了她力量。陈子白这种人是无法体会到这行字的力量，邓招娣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涵义，不知道苏联在哪儿，甚至连社会主义这个词语都理解不透彻。但卓娅，这个外国女孩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她的灵魂。邓招娣凭借对新生活的热爱，她的炙热情感，勇敢地迎接着死亡，经受着苦难，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人类最纯洁的东西：真、善、美，看到了一颗高贵的心，一个高尚的人。
走出审讯室，遥望夜空，我默默地背诵起这段话：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夜空中，有星星的闪烁，那是邓招娣美丽的眼睛。这时，李东海走过来告诉我，安葬邓招娣那天，杨瑾同几位女警为她换上了一套漂亮的卡其布衣裳，天空突然劈下一个惊雷，震得验尸房内的灯光忽暗忽明，在附近的山谷里激起了隆隆回声。顷刻之间，康城下起了一场小雪，一朵朵雪花随风飘入屋内。杨瑾说，邓招娣就是在这一刻牙关松弛，欣然地闭上了双目，眼角还挂上了一滴泪。
听了这话，我的眼眶湿润了，一行热泪从脸颊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