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自束发受书,驰驱军旅,追随总理,从事革命,擘划奔走,不遑启处。饱历艰辛,北伐大业,至民国十八年(应为十七年),东三省易帜,卒告成功,全国统一。自此以后,余以劳瘁之身,养疴沪滨。九·一八变起,复以中央委员,效力中枢,忝列国府委员,兼军事委员会委员。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芦沟桥变起,全国一致抗日,余乃由京、沪转赣至滇,已而入陪都。所幸领导得人,盟邦助我,不平等条约,得一律废除,已跻于四强国之一,诚盛事也。惟还我河山,劳来抚绥,尚赖全国军民,在总裁领导下,加倍努力之必要。总理创造之三民主义,既为建国之本,切盼全国贤达,推诚相与,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期其早日实现。总理遗嘱于吾人者,为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民族,共同奋斗,尤应信守奉行。凡我全国军民所牺牲而翘望者,以及盟邦援助之感情,均将有以慰答。是则于景仰总理,倦怀先烈之余,所日夜寤寐以求之,而不能自己也。余老矣,衰病侵寻,轸念前途,愧赧曷极。顷者,应党史编纂委员会之请,特将余之生平,纪其涯略,挂漏诚所不免,邦人君子,惠予指教,实所幸焉。
民国三十三年月武宁李烈钧识于渝州旅次
李烈钧(1882—1946),原名烈训,又名协和,字侠如,号侠黄,汉族,江西省九江市武宁县罗溪坪源村人。中国国民党早期党员,中国近代著名将领。
李烈钧书法
家世追述及求学时期
余家世居江西武宁,业儒及农。父讳骏兴,字民仁,号德盦,母杨氏。先严兄弟四人,先严居长,太平天国时与诸伯叔弃儒从军,事败潜返坪原村故里,躬耕自给。余兄弟二人,兄名烈谟,好骑射,应武试,涉某河乘马不肯渡,用力鞭策,致伤肝部,竟以医药罔效而逝。余生于民国纪元前三十二年(应为三十年,清光绪八年壬午),原名烈训,后易名烈钧,字协和,别号侠黄。稍长,见先严与诸伯叔面部或手部均有针刺“太平天国”四字,叩问其故,心怦怦,欲动焉。及年十二,闻父老述甲午战役,国军挫败,余虽幼,憬然若有所悟,思雪斯耻,始蓄投笔从戎之志。
先严居武宁城,躬耕之余,以武宁为产茶区,而运输不便,乃兼操运输业以利乡人。又对茶商作赔偿担保之责,即近世保险意。余家以信用著称,各商至南昌或九江需运输者,多就余家为之。其比较繁重者,先严每躬自任之。运输之徒者,日至数十人,络绎于途。经营数载,家渐小康。大姊配潘爵予,潘佐余家经营。茶商获利至厚,及余成年,家益充裕,各商号来贷款者益多。
潘爵予助予父经商而雄于财,乃为之建筑房屋,议落成即请余家迁入。已而其侄女田潘氏,谋夺此屋,因而涉讼。潘、田两家之间人均出庭。余家仅有李词(祠)之管守李赞和、李海涛及少数绅董出而为助。田潘氏巧言令色,必欲得房屋而后已。县令彭某有偏袒意,余时尚幼,见势不利,乃挺身而出,谓县令曰:“此案经过或已明了?”彭令颔之。余复曰:“如曲在李氏,一切责任余愿负之。”措词不免过激。田潘氏从而中伤之,县令遽将余扣押在右堂,与马快为邻。囚内有马快曾因他事被余惩击之者,见余囚,奚落之余,虐待备至。当时政治之黑暗,益使余愤不可遏。适传教士初至县,以祠堂管守李品章主持天主教事颇得信仰,李词(祠)乃促品章赴县衙理论,县令恐惹起教堂交涉,始将余释放。余虽回复自由,而讼案仍未决,且耗财不赀矣。其后余回赣任管带,田潘氏家中落矣,求余介医治疾,余不念旧恶,慨然允之,田潘氏惭谢不已云。
余少喜交游,服膺先贤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二语,豪侠自喜,邑中贤士大夫,皆昵就余。纪元前十年(光绪二十八年),江西巡抚饬知彭县令,以奉督练处令江西设立武备学堂,令武宁选派二人肄业。其时风气未开,世家子视此为畏途。彭县令自审判余家争屋事,视余为孝子,后以余雄纠纠,令余考试。
出题后,命携
汪瑞恺(1873—1941),江苏吴县人。晚清光绪丁酉科举人。清末曾任江西按察使,江西广饶九南兵备道,江苏巡警道,湖南盐法长宝道,长沙关监督等职。民国后历任江西省省长,参政院参政等职。七七事变后投敌。1938年6月,任华中维新政府浙江省省长兼省财政厅厅长。1940年3月以后,任汪伪国民政府浙江省政府主席。1941年1月24日病亡。
归作答。次日交卷,乃得预选。将赴省,余家因讼事受累颇窘迫,致资斧一时无所出。于是武举人张坦庵先生之女公子张定秀,武举人邱老茂、田建卿之内眷,葛斯堂之女公子及大珑熊康侯均以首饰财物相资送,而平原族长李友民先生,相待尤厚,乃得成行。
抵南昌之次日,余以武宁县派出之首名学员应试。初试为体格检查。见汪总办(汪瑞恺)官服,上坐书记呼余名,趋前行礼。体格检查为举石础。曩者曾从武举人张坦庵先生习武术,颇知门径,及是乃举重若轻。试毕汪总办对余点首,以示中肯,榜发得列前茅焉。入学后勤勉攻读。第一学期内,学、术两科,未缺席一次。监督提调及总教官吴介璋等,均予嘉勉。未几北京练兵处选学生赴日本学陆军,江西应选派四人。余得首选,其余三人为胡谦、欧阳武、余鹤松。均由江西巡抚资送赴北京应试。
先严、先慈和蔼慈祥,尤乐施予,急人之急,忧人之忧,遇有善举及公益,尤努力倡导不懈,因是乡里多称道之。余游学四方,久疏定省。民国二年曾一度携眷至沪,租屋于霞飞路之余村园。先严因年老尝卧病,余侍奉汤药,不敢远离。友好来探问者多,且有以时事及总理决策见告者。先严闻而诏之曰:“现为民国,物阜民苏,袁世凯不度德量力,妄冀非分,阴谋称帝,此全国所不容,人神所共愤。愿吾儿锄去之,毋以父病为念。”余受命于榻前。其后袁世凯逆谋益露,迫于大义,遂起义师于湖口,通电讨袁,遵总理命亦遵先严训也。乡里对二老尤深爱戴。余讨袁不胜,游海外时,二老潜返故里,李纯派兵至武宁抄洗余家,二老乃避匿岩谷之间,乡人有知之者,日送饮食,间有以所藏嘉肴进者,二老得苟全。其后见背,及出丧之日,远近吊者,络绎不绝,县城至平原道途为塞,其德感人深矣。余以奔走国事,未遑承欢菽水以报劬劳者,不孝之罪通天矣。余罔极之深思,至今言之犹有余痛。
从事革命
余抵北京,经过考试手续,派赴日本学陆军。路过天津时,袁世凯以直隶总督兼练兵大臣传见留学生。同行百余人,排队鹄立良久,忽有声云:“宫保穿靴。”继而曰:“宫保升冠。”若传呼警跸然,余甚讶之。俄见有无数差官,拥一短项鹰目之人,方步而来。当时同队中有愤而出声者,一同学蹑止之。立听勉励之词而出。君主时代官吏之声势有如此者。当派遣学生之先年冬,日俄战争已开始,余与同行诸人乘日本商船行至黄浦江外海,忽有一形似俄国兵舰迎面而来,船员通知全船息灯,禁止喧嚷,旋亦无恙,安抵日本。
留学日本学习军事的中国青年
余抵日后,先入振武学校。振武学校者,士官之预备科也。在振武两年毕业后,入四国炮兵第十二联队实习一年,乃入士官学校。是时张继、王侃、张华飞均在日本运动革命,吸收优秀学生加入同盟会。余常见张、王诸友披雨衣着木屐,毋间寒暑,不分昼夜,呼号奔走,联络同志,其不辞劳苦,实令人感愤(奋)不置。余方弱冠,思想纯洁,到日本后,复多感触,革命思想,乃益深刻。嗣读《民报》,而民族思想更进一步矣。
未几,总理莅东京。同人等在神田俱乐部(富士见楼)开欢迎大会,听众极踊跃。日政府虽派警士多名保护同人,犹以为不足;因当场有旗人,于是潜伏听众间,为临时之拱卫焉。总理演讲内容,即揭橥三民主义,并如何推翻满清及入党等事。全场欢呼之声,屋瓦皆震。
此次开会时,余见总理已数次矣。曾记最初谒总理于小石川之私邸,同行者李根源、张华飞、罗佩金三人。先容者,王侃也。余一见总理,倾服之念,油然而生。但总理选择会员,手续极为慎重。余乃承张继、张华飞、王侃三君之介绍,始得入会。
余既正式加入同盟会,仍继续学业。是时有武学社应运而生。创办者为振武同学杨曾蔚,河南人,亦同盟会同志,与景定成(字梅九)交甚密,二人均锐意布置河南、山西两省革命事业者。加入武学社之人物,大都北洋三杰(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之学生。内有华世忠(字朗泉)、何子奇、杜幼泉三人,以其聪慧多谋,有北洋小三杰之称。惟华等回国后,仅在北方充任教官各职,幼泉后且以郁愤自投玄武湖死,惜哉。当时之士官学生分南北两派,余因加入武学社,乃并属于北派焉。
士官学校中另有小组织,为余与黄郛(字膺白)数人所发起者。郛学测量,当时颇激昂,常谓众人曰:“满清政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国人应起而推翻之。古人尝谓‘当仁不让’。”又曰:“本校人数甚多,良莠不齐,应有严密组织小团体之必要。”当时赞同其说者颇众。于是商议命名,众皆默然。郛笑谓众人曰:“孟子不云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辈既以推翻满清为责任,必须具有不屈不挠之精神,不移不淫之毅力,革命乃克有济。”众皆服其说,遂命为丈夫团,而推郛为首,召开成立大会。初本秘密组织,嗣为留东同学同志所知,咸要求参加。团中有持异议者,以我等乃士官学校,所习者武功,若辈所习者文事,文武殊途,不宜加入。而成城学校之会员,要求者再,于是选其优秀及诚恳可靠者若十人请其参加,遂改名曰“丈夫成城团”,复开成立大会。故此一组织,有两次成立会,亦佳话耳。
余在士官毕业,得公使某参赞之援助,归国即回江西任第五十四标第一营管带。胡谦为第二营管带。驻于南昌澹台门外,训练士兵。适该营士兵中多良家子弟,且有廪贡秀才应征者,思想极为活泼,余时以革命思想灌输之,并施以爬城越壕等训练。排长彭克俭、闵子彬最为得力。数月后,本营士卒不仅思想一致,超距动作,尤灵敏异常。有吴介璋者(字复初),为余之受业师,余素荷青眼。而武学社为北洋派之势力,余且为新北洋派中人物,以此种种原因,乃为协统商德全、标统齐宝善所嫉忌,密谋陷害,必欲致余于死,而余未知也。余营中有兵士钟某,萍乡孝廉之子,适丁内艰向余请假。余以母丧大事,焉有不准之理,惟余只有二十四小时准假权,不得不将请假签呈照转。乃一再转呈,未见批准。该兵情急异常,余乃亲见标统,证明该兵母丧确属实情,并代乞假。标统曰:“君何苦相扰如此!”
少间,忽又曰:“君自准其去可耳。”余请批示,答曰:“我口头准许即可,何用批,为汝转嘱该兵早日回营可矣。”余乃遵办。次晨出操,适余担任总值日官。标统协统先后到场,余报告出操人数及演习科目,并以兵士准假事告之。标统默不一语,余甚异之。次日标统与协统,遂借兵士请假事,诬余以“匿报逃亡”、“侵吞截旷”之罪,控诸上院。立时派人看管。余行动突失自由,自忖此罪有杀身之危,欲逃已不可得,乃以其中委曲密陈吴师,并托其周全之。吴师邀陆总文案长佑及兵备处总办张季煜(字子畏)联名迭保,均无效。先是本营饷册按月呈报,均经标统手批,有“复查无异”、“依次转呈”等语。至是院上命督练公所开军法会审,并派张季煜为审判长。张虽非党人,然素同情革命。开审时,警戒森严,余惴惴不安,突闻公案拍击声,连呼“将犯人带上来”。正鞠讯间,忽见本营军需长詹哲夫立于案前高声曰:“李管带素不问军需事宜,所有军需一切责任,概由本军需长负之。”詹军需长者,乃吴师介于余者也,知余冤,抑特为余抱不平耳。张审判长闻言,将公案一拍,回顾标统曰:“糊涂!李管带所报饷册,明有汝手所批‘复查无异’字样,奈何反言李管带‘侵吞截旷’乎?”标统面赤不能答。斯时张审判长喝令协统起立,痛斥其非,且曰:“此事经过,本审判长已明了,尔等小心,我当详呈老师。”于是宣告无罪,将余开释。
初李经羲(字仲仙)奉调云贵总督时曾函冯国璋,以云南当英法之冲,案情颇多棘手,请介绍能训练新兵者数十人,冯即以靳云鹏、王华东等多人为介,并言靳,王等均系老人,此外犹应另选青年有为之士参加,以资臂助。于是乃由新自日本归来之同学杨曾蔚、罗佩金缮具名单一册,有杨准任、方声涛等共四十余人,均系同盟会会员,而余名亦列其中,惟余以归省念切未就。及此案发生,余虽未被诬陷,然去志已坚,因决往滇之计,并函致冯国璋详述此间被欺侮情形。冯即与王士珍、段祺瑞联衔电请江西巡抚冯汝骙云:“有学生李烈钧服务赣省,想属麾下,望请多赐指教。”巡抚得电后,立即下令“标统出缺,李管带递升”。时余离赣已多日矣。
余到滇后,初任讲武堂教官,欲将革命思想灌输青年,诸多未便,故又另约李曰垓创办一体育学校(校址即江右新馆)。曰垓字子畅,云南名孝廉也,对革命素具热心,且愿以身当其冲者,并聘请日籍教官一人名佳田乞夫,遂借以鼓吹革命。校中一切,由李曰垓总其成。
时罗佩金奉令为标统,其陆军小学堂总办遂悬缺。李总督经羲询继任人选,罗举余以对,因派余继任。仍兼兵备处提调,军中军法案件,余承办者为多。与总办靳云鹏相处虽甚合,然以宗旨不同,诸事仍感棘手。时四川总督赵尔巽(字次珊),据四川督练公署总办何国钧之请,电余入川。余正欲他往,得电即请假两月,遵陆入川,任四川督练公署兵备处帮办。国钧方庆得人,而云南李总督经羲已向北京督练处交涉,以国钧未经本人同意,如何可以调人,督练处据以转赵督。国钧不便强留,余遂仍回云南。国钧字干诚,云南富绅也,对同志极慷慨,后与罗佩金同时遇不幸,惜哉!
是时同盟会党员先后到滇,或在督练公所,或在军队任职,至为踊跃。盖李根源为云南支部长,善待诸同志,与罗佩金甚契厚,二人且深得李总督信任,故布置同志与学堂或军队,皆能为所欲为。而云南革命基础遂伏于此矣。
辛亥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