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夹杂着细雪的凛冽寒风比她预期地更早更要悄无声息地来到。到雪停的差不多些,可以清晰地看见犹有青翠的满地细绒被浅薄的雪色覆盖,清清淡淡,白里犹青,青中藏白。
“公主请移步,步辇已经在外等候。”
宦官阴柔的声音从牡丹过云金丝屏风后传来。略微斟酌了些下,叙兰纤手一转,将手中捏着的碧珠流苏银钗放下,细心地抬手为宋聆系上斗篷的丝带,将藏在里边的貂毛领尽数翻出。
宋聆稍稍敛眸,朝着叙兰微笑着颌首,随手将那根银钗赐给了叙兰,有眼力见的奴婢值得嘉尚。
铜镜中的人儿黑缎般柔顺的长发半绾,生得柳眉凤眼,轮廓柔和的眉眼中隐约夹杂着一丝威严,一身鹅黄色云锦高腰袄裙外套素色银丝牡丹斗篷越发衬得她的肤色白皙,好似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仙子一般。
“今日的公主依然如同往常一般美丽,”站在门口候着的背影转过身来,分明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却搭着谄媚的表情,倒也意外地显得十分自然,这是皇上身边李公公的养子,小福子。这年头的太监虽是无后,有些个权势大的便喜欢收几个嘴巴甜的养子,那些品级低的宦官们倒也是乐得,平白多了一份保障又有谁不乐意?这小福子,便是李公公最喜欢的养子之一,只要有好事皆会分他一杯羹,“今日皇上似有急事找公主嘞。”
宋聆神色不变,柔声笑道:“福公公作何同本宫说这些,如若不是有事,父皇又如何会召见本宫?”
小福子悄悄压低了声音,凑近宋聆耳边道:“公主可知晓最近宫中在传皇上已临大终的事了?莫怪奴才多句嘴,说是传闻不可信,但这次公主且千万小心着些。”
小福子是在御前伺候圣驾的人,他的话确实比那些传谣的人可信的多,可一个为了钱能这般出卖自己主子的人,宋聆可真信不来。
不过她早就对此事有所发现,所以才会夸赏那时叙兰将较为华丽的首饰除去的举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素日里便是低调的人,少带几根发饰不容易被发现,可万一皇上真是有个什么不测,哪怕父皇时日不多了,收拾她也是绰绰有余的。如今得到了小福子的提醒,可得小心行事。
“福公公可真会开玩笑。”宋聆挑了挑眉,暗示着身边的璧枝,眸中笑意渐冷。
小福子喜滋滋地接过璧枝递来的荷包,掂了掂,遂即笑逐颜开,碎碎叨叨地跟宋聆念着,宋聆也极其配合地听着,顺带将没用的信息,譬如皇上几日前翻了哪个妃子的牌子啊,新来的程答应会唱婺剧,唱的那叫一个好听之类的话毫不迟疑地过滤掉,只当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二公主到——”随着一声悠长的吆喝声,小福子搀着宋聆走下步辇,全然去了璧枝的事儿。
这个记忆中全然无迹可寻的地方,是生养了她十五年的父皇的住处,这丝毫不超出她的意料,毕竟不管如何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一丝美好的回忆时,除了破碎的美梦外,她记忆中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全不例外的是一片血淋淋的狼藉。
“公主快请进。”守在宫殿门口的李公公见到宋聆,笑得皱起了一脸如菊花花瓣般的褶子,而宋聆并未错过他眸中复杂的犹豫。
她敢保证她这辈子从未见到过李公公对她做出如此殷勤的表情过,这是唯一的一次。
抬步走进门槛,李公公将璧枝一干人挡在门外,宋聆倒也无甚在意,只觉心猛地沉了下来。印象中父皇英姿风发的轮廓早已模糊不清,鲜少见到他的每一刻,父皇眸中永远盛满了无意隐藏的厌恶,浓烈地要溢出眼眶。
即便如此,宋聆依旧无法相信,此时此刻虚弱地半倚在玉枕上的老头会是她的父皇。许是因为常年埋葬在锦衣玉食里,生着重病的皇上体型依旧富态,胖乎乎的手上青筋暴起,看上去格外吓人。
“儿臣见过父皇。”
“你来了,快…快起来。”皇上艰难地抬起眼睑,看上去十分虚弱,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尽了他全部的力量,“阿聆…是朕…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让你受苦了…”
宋聆默言,缓缓地站了起来,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父皇,怎么会对她说这种话?
皇上见宋聆不语,心知她早已对他恨极,目光在她脸庞上徘徊着,十五岁的宋聆,充满异域色彩的琥珀色瞳孔,柔和间坚决的眉眼,若是忽略眸间神采不再,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她的母亲,云鸢。
“朕…时日不多了…有些…有些东西…要给你…”皇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费力地从枕下抽出一卷画轴,用留恋缠绵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卷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它递给宋聆,“这…这是你母亲的画像…务必…好好保存…”
“…是。”宋聆接下画轴,眸色微沉,将它抱在胸前。
她的…母亲?从未谋面过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从来都只有宜嫔一人。
“你…走吧…”皇上沉重地叹了口气,阖眼覆去眸中落寞。
如果可以选择重新来过,当初那个年少无知的少年是否仍旧会为了她的莞尔一笑,收下两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婴儿?他无从得知,可他从未后悔过这样选择,看到了她最后的笑颜,只为了他一人的笑颜。此生无憾。
看着宋聆默声远去的背影,皇上久久地凝视着手心的一团青黑,老泪纵横。
云鸢,等我。
宋聆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高兴,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他——她的父皇。幼时他冷漠的眼神,方妃狠厉的殴打,成了她最可怕的噩梦。如果没有父皇的默许,只一个方妃如何敢这般欺负到宋聆头上。没日没夜的辱骂,从哭泣到呜咽再到最后的麻木,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甚至连最后一丝想要反抗的气力都快要被竭尽消磨,无动于衷。
记忆中,女童纤细的手握紧了手中的发钗在床头一笔一笔刻下对方妃的恨,对父皇的恨。恨,如何能不恨?
见宋聆走出宫殿,璧枝连忙撑开油纸伞,走近她身边。
“璧枝,”她眸色微沉,看着璧枝要来接画轴的手,斟酌着摇了摇头,“我们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