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颤声道:“如是你便借我之便,由我带你出园,正好可以考察园内形势,转头便将情报卖与惊云?”
柳湘莲低头不语,只是“呛”然抽出腰间长剑,两手一分,递与尤三姐:“你看,这便是我家传的鸳鸯剑,是惊云一次交战中自红楼手中夺来,交还与我……”
尤三姐但见他手里宝剑明如一泓秋水,掌在手里仍似不断流动,光影幻转,可见锋锐异常。便伸手接了一柄,细看但见自己模样映在剑上,容颜惨淡,不禁苦笑:“你这样恨红楼么?就为着未曾谋面的双亲,要灭红楼?”
柳湘莲只道:“本来家仇实在令我气恼,但那亦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本想,若红楼如传言中一般,公正温厚,秉公处事,支撑江湖之秩序,我这个人仇怨,一己公道,便不讨也罢。只是,当日入园,我亲见园内种种,诛异己,即是至亲厚人也不放过,疑能者,非要庸人方不招忌。对自己人尚如此,对天下人便如何?当日自园内出来,我便自心内立誓,我终有日要重返大观园,破除这假仁假义的红楼势力。”
尤三姐颤声道:“你便如此恨我们?我们红楼中人便如此不堪?”
柳湘莲道:“当日长风山庄不是有人来讨公道么,他们之中有个叫古鱼的汉子,原本家境殷实,是韶州境内数一数二的锻造世家,但我在辩京望花楼见他之时,只觉得他潦倒非常。你道他一大富人家,且是靠手艺吃饭,这等人家底子最厚,怎会让个大公子流落街头,沦为跟班。”
尤三姐脸色大变:“我不知道……”
柳湘莲叹道:“三姐你是不愿知,不便知,但今日已不能逃避过去,我想你早已知道,红楼赖以成名的种种奇兵暗器单靠红楼一族,何以独领风骚。不错,他们便是靠巧取豪夺,将世间巧匠都收集于红楼,为它卖命……而抗命之人,或知晓秘密于己不利之人,其下场便是如古鱼一家一般,毁于一旦。”
尤三姐不再作声,脸色苍白如纸。
柳湘莲看她一眼,叹道:“三姐你自是好的,据我看来,当日亲放我们的薛宝钗也是明人,喏大一个红楼,自亦有不少是好的……如是这样,待我领得惊云中人入园,三姐你亲自随来,告知我们哪些是好人,我请求他们尽力保全便是,既是盟友,他们也该网开一面才对。若有不妥,我们也可暗中照应……只除了一样,我只对那假惺惺的李纨生厌,你莫要替他求情。”
尤三姐看着面前这人,身子忍不住颤抖,越抖越剧,终于便如秋风中一片落叶,瑟缩一团。
想不到,百年红楼,竟是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想不到,一心回护的人,亦是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可是,那书生的话,偏偏令人无法反驳无法叱责,甚至,连解释也乏力无词。她此时方发觉,红楼早已变成一谭污水,自己泡在其中而不自觉,虽有臭气,久居亦不可闻。只有眼前这剑,恁地碧清,照见世间之污浊,不能容!
柳湘莲见她形状有异,忙凑近道:“三姐,事已至此,你是明白人,更脱出了红楼,便不宜再为此事忧心。我领你来此,原是为了让你明白,你若不愿进去,便先回去,我完事后便回头寻你,我保证惊云断不会与你为难。”
话声刚落,一泓碧水直指他胸膛。
柳湘莲不由愣住。只见那持剑女子,桃花脸煞白,嘴唇失色,两眼发直,失魂落魄。不禁苦笑道:“三姐,你也太放不开了,红楼倒塌是必然之势,今日即便不是我,它终也会倒,不是惊云灭它,以它本身作为,自有人去灭它……你若恼我欺骗于你,不妨这便取我性命。”他“唰”地扯破衣襟,袒出胸膛,掷声道:“这便刺下去,死在我家传宝剑上面,是我福气……但即便我这小人物死了,红楼今夜也必不再保存……”
尤三姐愣愣瞧着他,嘴角慢慢泛起一丝笑意来,她惨然一笑:“借你宝剑一用……”
柳湘莲察觉异状,正欲扑上,那边尤三姐转腕已往脖子上一勒,鲜血泉喷而出,登时污了宝剑。
“呛啷”一声宝剑坠地,柳湘莲魂飞魄散,抢上去一把扶住,一叠声只道:“三姐,三姐,你便要杀,也只杀我,怎地害了自己……”
正泪水急涌而出,忽觉三姐紧紧抓住自己手掌,忙凑耳去听,只叫:“你说什么,我莫不遵从,三姐,你怎地如此……”
忽觉手里一松,尤三姐未及一言,已经命殒,嘴角却有一丝笑意,她抓住自己的手缓缓放开,现出自己手掌心歪歪斜斜一个“李”字,正是她临终前以鲜血匆匆写就。
柳湘莲急痛攻心,自园内出来之后,他与尤三姐冷暖相依,两个失意人惺惺相惜,已是将倾慕晴雯的一腔情意转在她身上。本想借今晚行动表明立场心迹,万不料三姐痴心难断,竟当前自刎,他只觉天昏地暗,一时难以支撑,待得远处大观园内忽响起三声礼炮,方把他自梦中惊醒,方知如此心痛,竟非噩梦。不禁痛哭失声:“三姐,三姐,你真乃痴人!你为那李纨不惜一死求我,你又可知李纨这时在做什么?你留下我,又是做什么?你这般恨我怨我,便该留得命在,打我杀我……”一面哭一面抱着三姐尸体,跌跌撞撞而去。
时一弯眉月升起,照着失魂落魄人背影远去,只余地上两柄鸳鸯剑,血污斑斑。
该夜红楼一役,并无人见得柳湘莲,再再数年后,有旧友自街头见一游方和尚,极是邋蹋不羁,形状像极湘莲,却绝不相认,口中只道:“世事皆空,何必情钟,万物皆类,何用执着。”云云,不过普通佛揭,闻者但觉平淡,只一疏神,和尚便已溜去,不见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