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出了李纨居的稻香村,直往宝玉住的怡红院而来。
刚进院门,一人斜次拦出:“三姐,你往哪里去?”却是一个藕衣女子,容长脸面,甚是平整和气。
尤三姐道:“袭人,我找宝二爷来。”
“是李爷找他么?他正在后院画画儿,待我去叫他。”
“袭人姐姐,不用啦,我自己去叫他。”也不待袭人答应,尤三姐一面说一面便往后院走。
后院月亮门进处正是一玲珑假山,是一块一丈多高的完整太湖石,石身玲珑,上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孔,据说在石下焚一根香,香缕自各个孔中透出,无一遗漏。这块太湖石正是园内第一奇石,放在这里,将园内风景一时遮个严实,据宝玉言说,园景最忌一览无余,此石似阻实透,正得隐约之妙。
尤三姐甫近月亮门,已听得园内传出一阵娇笑,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说:“二爷,你说画人,我在这里编了也快有七八个篮子了,你再不动笔,你这园里的鲜花柳条可都叫我给折光了。”
尤三姐认得是林黛玉那边的丫头黄金莺的声音,暗想:“难道林姑娘也在这里,我可不好贸然闯进去。”当下止步,自玲珑石山后探进头去偷看。
只见黄金莺正坐在池塘边一块假山石上,脚边放着一堆五六个青绿柳条编的篮子,她手里也正编着一个,素闻她心灵手巧,此刻只见她星眸善睐,嘴角含笑,一面笑跟宝玉说话,一面手里不停,编出个精致篮子,正将那五颜六色的鲜花往篮子里插。
宝玉正坐在黄金莺对面,支着一张桌子,也不就坐,握着一只笔杆,俯身不画,也只是笑:“你只管编你的篮子,我兴头来时,一忽儿就画好了。”
尤三姐细细看过只有他两个,林黛玉并不在场,放下心来,正想自石山后转出,忽听宝玉斥道:“站住,站住,别动,别打扰我的兴头。”
尤三姐已知他看到了自己,便转出来道:“宝二爷,有要事……”
一言未毕,宝玉瞪眼道:“叫你别吵别动,你听不到么,什么要事,也抵不过我的画兴。”一面说,果然下笔。
尤三姐不敢再走,只急道:“宝二爷,性命攸关。”
宝玉怒道:“你是李纨的丫头,便不听我的话是不?”也不抬头,自顾下笔如飞。
尤三姐素知这贾宝玉性情无常,平时温和,对待下人便如好友,但执拗起来,便是九头牛也不能拉得他转头,再兼地位尊贵,正是园内第一号重要人物,听他如此言正辞严地呵斥,一时不敢再言,只得暗暗焦心,暗道真来的不是时候,早知如此,便该先往旁边的蘅芜院寻宝钗。
黄金莺见到宝玉忽然发怒,伸伸舌头,也不敢说笑,只一味低头编自己的篮子去。
过得半响,宝玉方放下笔来,吁一口大气,展颜笑道:“可得了。”游目一瞥,只见两个丫头吓得不敢作声,不禁笑道:“好啦,我跟你们说笑罢了,尤三姐,你过来看看,我画得可好。”竟是骤阴转晴,一时笑脸宜人。
尤三姐虽是辣椒性子,也不得不暂时按奈,怕又拂了宝玉兴头,便走到桌前张了一张。只见宝玉寥寥数笔画的一座石山,山后探出一个翠衣女子半身来,芙蓉脸蛋,忽怨忽嗔,竟是三姐自己。
那么黄金莺也放下篮子凑身来看,不禁跺脚嗔道:“好二爷,哄了我那么久,却原来画的是尤姐姐。”
宝玉抚掌笑道:“不如此,怎骗得你们传神神态?”
尤三姐方知道原来刚才宝玉是佯怒,要骗得自己那表情给他上画,不禁又气又恼,跺脚道:“宝二爷,你玩得倒开心,李爷可要教你害死了。”
宝玉一听,奇道:“怎么了?李纨回来了么,怎么不来找我?”
尤三姐又是急又是跺脚,将今早在上房打听到贾环领命为难李纨的事情说出来。
宝玉也不禁顿足:“环小子心胸最小,平素就最忌我和李纨和大家处得好,得了这桩理由,李纨又是不敢跟他明碰的,怕要吃亏。”一面说,一面拔脚就走。迈了两步,却又回头唤黄金莺:“莺儿,你也快回潇湘馆找你家姑娘,就说李纨有了麻烦,要她来看看。”
黄金莺慌忙去起身,将花篮儿碰的倒了一地,忙又回身去扶。
宝玉跺脚道:“这么急的事情,快去快去,别扶什么花篮儿了。”
黄金莺忙急急去了。
宝玉心急难奈,道句抱歉,便先行一步。他舒展轻功,不一时便到得玉屏楼。楼内却静悄悄的,人影不见。转入内堂,抬头只见一帘布幔被撕成细条,心下一跳,上前拿住细看,脸上不禁变色,这布幔分明是被高手劲力所破。正清风有来,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低头一看,地上一摊血迹,犹未干涸。
宝玉大惊之下,不禁大声唤人,谁知这平时王总管坐镇庭议之地,竟是人影全无。不禁想起刚才急急奔来之时,园内的侍从似是慌慌张张四处乱撞,看来园内是出了大事,一时心绪大乱。他与李纨自小交好,情同手足,此刻认定李纨出了事,关心则乱,竟是急得没了主意。
忽听堂外台阶响,尤三姐奔了进来:“二爷,李爷怎么了?啊,你怎么红了鼻子?难道二爷他……?”
不问还罢,这一问,宝玉登时落下泪来,呜呜咽咽地说:“你自己看去。”
尤三姐只觉五雷轰顶,一时呆了。待见到地上鲜血,眼泪便如掉线一般,串串落下来。
两个人泪眼相看,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堂外又有人脆生生地唤:“二爷,二爷还在么?”
宝玉正哭得胸口气堵,哪里顾得上理他,倒是尤三姐抽泣两下,应道:“宝二爷在这里。”
一个小丫头走进堂来,正是黄金莺,眼睛在两人脸上滴溜溜一转:“嗳呀,你们两个……要是为了李爷,可快别哭了罢。林姑娘教我来告诉你们,不要担心,李爷和晴雯在王总管那里疗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