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沉声道:“依丁大人的意思,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藩镇做大?”
丁凭朗声道:“微臣不敢。此事微臣苦思良久始终无计可解。直至今日与几位大人一道蒙陛下召见之前一个时辰,满眼乌云之中才算照进一丝光亮。”
皇帝下诏,在兵部中设立九城兵马司,各州招手精壮之士,建立城卫。城卫归兵部调遣,兵部背后是皇帝。新增城卫二十余万,等同将皇帝手中的兵马增加一倍。
皇帝微笑道:“丁凭虽无急智,悟性却是极好。你执掌的九城兵马司,可是朕的第二个羽林卫呀。扫荡南北之后,我戚国这条巨龙飞不飞得稳,还要看你的九城兵马司和太子的左藏寺能否通力合作。”
丁凭道:“臣自知责任重大,定当肝脑涂地,不辱使命。”
“朕召几位爱卿过来,确有深意”皇帝点点头道:“前日赵卿呈上了一个折子,玉州虫灾,禾苗十去七八,农户无计可施;懿州大户为植桑养蚕,兼并土地,佃农无地亦无粮,两州流民十余万。巡检司报,流民途经之地,多有双月教众散步毗陀罗天邪法邪术,蛊惑人心,意图谋反。诸卿可有破解之法?”
丁凭道:“九城兵马司所辖十二城卫中,怀远、凌波等小城守卫皆有两三万之众,暂时不必扩充。而昆吾、定天、锦官和羽城的守卫皆在三四万之间,臣以为可从流民与佃户中择体格精壮之人入伍,将大城守卫扩至五万以上,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接口道:“丁大人挑剩下的,儿臣还可挑选几千人,增开几个纺织厂。我戚国的丝绸锦绣备受南蛮渴慕,非常紧俏。南方螺城、客蒙等小邦可以不食粟米,却不可不衣我戚国锦绣。”
赵恭辅道:“剩下的流民,可送入洪恩馆。只是双月教之事,还需宗大人费心。”
宗孝廉见皇帝未开口问自己,便也未开口,只是以眼神示意赵恭辅。
“陛下,还有一事”一直未开口的惠王道:“昭王奏请在霖骑一卫军中设军械监之事虽未获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姬冲虽未再提互市之议,未必不会与张氏暗通款曲。昭王的霖骑一卫号称天下第一强兵,姬冲的讨逆卫常年与张氏交战,亦是百战之兵。诸侯有强兵在手,难免会有异心。这两处兵马若是有异动,便是戚国大灾难。几位大人之策只能解一时之急,依我看,不如借此机会,做个长远打算。”
戚景宗宗法古的六个儿子中,排行第五的惠王宗延儒性情最为温和,平素少言寡语,不恋权势,甘心在左藏寺做太子宗桓的副手。他很少说话,但言必有中。
皇帝听惠王之语,面露喜色,抚掌道:“老五说得好。丁凭!”
丁凭闻言从木凳上站起来,整理衣衫,恭敬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道:“朕命你五年之内给朕练出百万精兵来!钱不够,可以问太子和惠王要;物不够,可向赵卿要,百万之数一个都不能少!”
再练百万精兵,便是要将如今握在藩镇王侯手中的精兵悉数替换。替换之前,肯定要削去藩镇王侯手中的兵权,那等同于将龙鱼扒皮抽筋。藩镇兵锋之盛,远胜龙鱼的利齿,又岂会束手就范?到时天下又会血流成河。
皇帝话一出口,跪在地上的丁凭猛然抬起头,眼中热望仿佛火焰要喷将出来,连向以冷静著称的惠王也不禁双手握拳。
不世出的功业,一如不世出的神兵利器,须从血火之中锤炼而出。削去藩镇之时,亦是此时坐在皇帝身边几位臣子立下大功之日。
浣月池上金光闪闪,每个人眼中却是一派山雨欲来之景。
丁凭匍匐于地,高声道:“臣遵旨!”
皇帝笑道:“此处并非垂光殿,君臣坐而论道,丁爱卿不必拘礼,坐。”
丁凭谢恩,又坐回木凳。
“陛下”丁凭道:“臣有一事想请宗大人襄助。”
皇帝没想到刚才答应的如此干脆的丁凭还有要求,道:“你说来听听。”
丁凭道:“我戚国人口众多,招兵不是问题。羽林卫中良将星集,练兵也不是问题。只是这种精兵未上阵对敌,与久经战阵的八镇精兵仍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道:“你想要战场?”
“锤炼强兵”丁凭道:“须在真正的战场。”
皇帝眯缝着眼,缓缓道:“双月教众多是南方诸邦中的游侠,其中不乏军中将校,谙熟兵法……恩,孝廉,丁卿练兵要战场,此事便交于你了。告诉你的巡检,双月的邪火不能尽数扑灭,要留些给丁大人练兵。”
宗孝廉跪地道:“臣遵旨!”
丁凭闻言眉头紧皱,又跪倒在地道:“陛下,微臣本意想让城卫担部分巡边之责,与鬼兵、赤象逆贼和南方蛮夷交战。可是,若是宗大人布置的战场……臣没猜错的话,敌人应该是那些被双月邪教蛊惑的乱民。鬼兵、逆贼、蛮夷自古便是我戚国敌人,诛之而后快,况且战场在我戚国边境之外,与内民无害;倘若放任双月教众蛊惑民心,一则恐有燎原之虞,二则,恕臣直言,乱民亦是戚国臣民,为练精兵而养乱民,再举刀杀之,臣于心不忍,且兵燹起于境内,百姓广受牵连……”
皇帝抬起手,止住丁凭的话,沉声道:“鬼兵、逆贼与蛮夷自有八镇兵马平定。朕让你新练的百万雄兵,是为了收服八镇的骄兵悍将。八镇兵将,哪个不是戚国子民?天下一统之后,何处不是我戚国境内?”
“况且”皇帝顿了顿道:“边境是八镇驻防之地,岂容他人置喙?一山不容二虎,你的新军到了人家的地头,若是甘于仰人鼻息,恐怕兵是练不成的;倘若不想仰人鼻息,就要开打,你的新军有几成胜算?”
丁凭喉咙动了动,终于还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恭声道:“陛下圣明。”
皇帝转向左手的太子,问道:“南方的商道最近如何?”
太子道:“托父皇的福,儿臣以二十万匹叠云锦的价钱,从南方的客蒙城里租了一支佣兵,不满千人,但极其强悍。且客蒙城有与我戚国修好之意,这支佣兵很卖力气,眼下南方的商道比以往安稳多了。”
皇帝点头道:“几百个蛮夷若是在平原,不值一哂。若是放在南方的密林之中便不可小觑,他们不会反客为主吧。”
太子道:“儿臣承诺,倘若这些蛮夷为我戚国商队护卫,满了十年,便由我戚国左藏寺为其在止水城中置产。若是反客为主,抢了我们的商队自然也可以置办产业,不过,日子恐怕就不会过得安生。儿臣已命左藏寺贴出赏格,高价收购劫掠戚国商队之人的人头。蛮夷虽不通王化,算账的本事却不坏,生意怎么做,他们清楚得很,不会乱来的。”
皇帝赞许道:“当初朕让你入主左藏寺是对的。若是能保各地商路畅通无阻,平南定北的功劳,有你左藏寺一半。”
太子谦恭道:“全靠父皇的福气和五叔的指点。”
皇帝道:“丁卿,你且与太子和老五商议城卫扩军之事。”
丁凭、太子、惠王三人闻言起身,叩头,离开水榭。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掠过水面,停在金光寺浮屠塔的塔尖上。
皇帝道:“赵卿。”
赵恭辅:“微臣在。”
皇帝:“庞询年事已高,朕有意让你独领群臣。”
皇帝没有把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恭辅。
赵恭辅不惊亦不喜,平静道:“陛下,此事有两不可。其一,庞相不可缺。‘将出赤霄’是戚国一句古话,而我戚国尚武,出将入相是常事,因而,这句俗话应该叫做‘将相出赤霄’。由此可知朝中要员多是赤霄山门墙。赤霄山的武功与兵法皆是当世绝顶,可惜赤霄山是法外之地,赤霄弟子勇悍多智,自是难得之才,只是这等人若是不尊王法,却非我戚国之福。天下之人皆对赤霄山趋之若鹜,臣却深为此事忧虑。庞相本是书生,从未入过赤霄山,是用一支笔考上来的,他位极人臣,给了赤霄山外那些手中握笔身后无剑的士子很多希望,这些人与赤霄弟子格格不入,陛下可多提拔些,以制衡赤霄派。因此,臣不但不希望庞相告老,反倒希望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再造一个庞相。”
皇帝静静地听赵恭辅进言,听到入神处,手停在胡子上,眼睛也不眨一下,如同一尊雕像。
赵恭辅继续道:“其二,独相无益。臣与庞相虽政见不合,但都是一心为了陛下的江山。尚书台虽然不掌兵事,权力也非同小可,两人领衔,还可互相制衡,倘若一人独大,若是此为被小人窃得,便如那大个的龙鱼吞了小个的龙鱼,恐怕会危及喂鱼的人。”
皇帝面露笑意,点头道:“你如此说,朕就放心了。你回去后还要代朕拟个手谕:钦差姬兴暗藏双月邪教旗帜,意图谋反,即刻解回京师候审,姬氏家眷一律不得离开御天城!”
两条龙鱼已经潜入浣月池底,赵恭辅眼前却有浮现出龙鱼撕咬鲜肉的情形。在这位老臣的脑海中,龙鱼的利齿化作刀剑,而那块鲜肉则变换成姬氏一族的脸庞。
“缉拿姬兴,姬冲必有异动。此事事关军机……”赵恭辅道:“是否商参两府将军?”
皇帝冷笑道:“姬兴是朕派出去的钦差,朕想如何处置,还要问过两府将军吗?你写好了便交于宗孝廉,让巡检校尉星夜送往赤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