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净明一千八百七十七年,戚国神光四十年,春。
御天城西五十里,数百衣甲鲜亮的羽林卫骑兵缓缓在驰道上行进。
为首两人,一人身着从二品车骑将军的鎏金铠甲,金色中透着暗红,此人年龄在五十上下,身高八尺,面如赤铜,似是与那身鎏金铠甲一体的昊天神将雕像;另一人身着御赐的紫色蟒袍,腰悬古剑,面容肃穆,眉宇之间暗藏杀气,眼中神光尽敛,沉如深潭,看面容却不过二十岁。
二人身后跟着五骑,二男三女。两个男子中一人身着黑色劲装,背弓带箭,腰悬长刀,年龄不到三十岁,另一人,则是个和尚,身着月白袈裟,合着双目,气定神闲地在马背上打盹。
三女中有两人生得一模一样,皆是柳眉杏眼,十分美艳,一女身着粉色劲装,佩剑的剑鞘和剑柄皆是粉色;另一女身着四品官服,双手握着缰绳。
第三名女子身量比另外两女更加欣长,身着黑色劲装,曲线也比那两女更加玲珑,只是以黑纱蒙面,只露眉眼,不露面容。此女腰悬长剑,剑鞘与剑柄皆是青色,青得发黑。
这五骑分别是赵定方的侍卫简邕、金光寺根芜大师弟子岩动、左藏寺运转司懿州路转运使温若、锦官城卫骑都尉温婉、左藏寺五路转运副使宇文青萝。
五骑后面是九名四品将军,正中一人手中擎着一面大旗,黑底金边,中间绣着“赫连”二字。
为首那位身着鎏金铠甲的车骑将军正是羽林卫右军副将,赫连储。赫连储并肩而行的,乃是新封武定侯、擒虎将军赵定方。
“近来战事不绝,羽林卫中军务繁忙。晚辈知道羽林右军将军慕容归老将军已经年迈,军中事务悉决于赫连将军”赵定方道:“将军已经送了五十里,再送,晚辈便过意不去了。”
“你与荣城是同门,与新月是同袍,自称晚辈没有错”赫连储道:“荣城与你却是结义兄弟,你叫我将军,太生分了。”
赵定方与赫连荣城皆为异姓兄弟,机缘本是展露斩铁之术。斩铁之术是禁术,赫连荣城也直言父兄为他安危着想,严禁他在人前展示此术和那柄神族的长枪。
赵定方以为二人结义的事,赫连储不会知晓,此时被赫连储说出,心中倒也多了一分坦然,忙道:“伯父责怪的是。其实……”
赫连储似是知道赵定方要出口的话,摆了摆手,道:“策马提枪纵横疆场,犹在昨日。可惜白发未生,已经被你们这些后起之秀盖过了。”
赵定方道:“伯父过誉了。”
“利剑斩阵,痛杀寇仇乃生平快事。只是世事多变,战场相遇的,有时并非寇仇,而是手足挚友”赫连储顿了一下,将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而是道:“此去路远,顺风顺水。”
赵定方心道:赫连将军在羽林卫中多年,能从无名小卒升至车骑将军。除了武艺兵法,为人处世也必定有过人之处。听他欲言又止,似是认定将来可能会与赫连氏兄弟沙场相见。
赫连荣城并未从军,赫连新月是昭王麾下猛将,而赵定方虽然在左藏寺任职,到底是从羽林前军中调出的,若是有大战,恐怕还要披甲上阵。
赫连储如此说,难道是预见将来羽林卫与霖骑一卫必有一战?
那面绣着“赫连”二字的大旗已经停下,旗后的五百铁骑也勒住马头。
赵定方来不及多想,对赫连储道:“伯父保重。”
二人身后的五骑聚拢道赵定方身侧,赫连储点点头,拨马到帅旗之下,在羽林卫右军骑兵的簇拥下原路返回。
简邕道:“将军身为迎取生辰纲的钦差,仪仗虽然隆重,却只有五十里。早知如此,不如以武定侯的仪仗出行。”
“若非行军打仗,何必带许多人马”赵定方道:“听说江南(夕江以南)春光旖旎,正好观赏。与友人赏春,三五人足矣。前呼后拥,满眼尽是人头,那还能看见春色。”
赵定方回头看了一眼,一阵风吹过,撩起宇文青萝面上的黑纱,
四目相对,宇文青萝嘴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
暖风起于沧波之海,越过绵延数千里、高逾千尺的铁围山崖,拂过戚国万里疆土。
东起铁肩山,西至赤霄山,草木荣发,万象更新。
铁肩山下,修戎城内,靖远侯府百花争艳,鸟雀嬉戏,府内再不见着甲仗剑的兵丁将士往来。
赤霄山上,定云峰下,雪盈川中梨花如海,抟风而起,仿若朔雪天降。梨花下的古道上,昔日白衣背剑的少年剑士不见踪影。
清秋原上,破败的泠州城犹如一块落在碧色画卷上的炭火,在苍翠的清秋原上烧出一大片苍黑。
苍黑的荒原上,矗立着着数以千计的象群石雕。
死于鬼雨箭的赤甲战象,皮肉已经化为灰烬,骨骼则化为顽石,矗立在荒芜的土地之上。
鬼雨箭的诅咒随着赤甲战象皮肉的灰烬落在清秋原的土壤之中,任东风再暖,春雨再润,寸草不生。
象群石雕北面,落风林以南,苍灰色的沙土上插着数以百计的白色纸幡。
上千人跪在纸幡前上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
一队黑甲红缨的骑兵自夺影城中驰出,直奔泠州城。
为首一员将领身着从三品将军的玄色山纹甲,铁盔上的盔缨红得发紫。
此人见到成片的白色纸幡勒住马,问身边的骑都尉道:“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做什么?”
“回庞将军”骑都尉道:“他们在祭奠。”
身着玄色甲胄之人正是当朝太傅庞太清的侄子,庞雄。
庞雄本是神武营的一名后将军,官阶从四品,手下不过三四百人。
庞太清向皇帝进言:泠州城北承修戎,南接夺影,是清秋原上的军事重镇。泠州守卫战中被姬仲廉以石炮轰毁,应尽早复原,以防张氏趁修戎城空虚南下侵扰。
皇帝问及经营泠州人选,庞太清道:“举贤不避亲,内侄庞雄自幼在夺影城长大,对清秋原了如指掌,命他去经营泠州再合适不过。”
泠州城卫建制有四千人,原来的泠州卫指挥使郑恪死于姬仲行之手,泠州卫在庞太清丢泠州大营时也随之溃散,逃到夺影城内的,不过数百人。
皇帝对庞太清的进言深信不疑,将庞雄擢为从三品右将军,赐甲胄仪仗,命他带着夺影城中的泠州卫残部重整泠州。
圣旨刚下时,庞雄喜出望外。穿上那身玄色右将军甲胄时,不知有多神气。
一入夺影城,见了城中的泠州卫残部之后,升官的喜悦便减了一半。
神武将军虽然战力不能与八镇精兵相提并论,但是常做皇帝出行仪仗,军容并不差。而夺影城中的泠州卫残部,还未从清秋原之战的惨败中回过神来,站不成列,行不成行。庞雄久在神武营,头一次见到如此散乱的军容。他本想,做了泠州卫的指挥使,泠州城内便是皇帝,也想如皇帝一般,在铁骑簇拥下招摇过市,没想到这帮残兵败将的军容如此之差,若是被这帮人簇拥,活脱脱一个败军之将。
庞雄带着这股残军除了夺影城,踏上清秋原之后,心情愈发阴郁。
去年此时,庞雄正在玉尘街中拥着仙子们喝酒,美人如花,春风如酥。此时的清秋原上一片死亡的苍灰,虽有春风拂面,闻之竟有血腥之气,与玉尘街中的春风相比,判若云泥。
庞雄亦是赤霄弟子,他远远看见那片白色纸幡,恍然想起定云峰下的雪盈川,这才勒马观看,没想到那些东西竟然是给死人用的纸幡,心里大呼晦气。
“这里是乱葬岗么”庞雄道:“怎么有这么多人在此祭奠?”
“不是”骑都尉道:“此处是清秋原之战后,堆放反贼首级的地方。那片纸幡所在的地方,本有五个座头巨塔,每一座都由上万颗人头堆砌而成。”
那名骑都尉说的时候仿若眼前便是五座巨大的人头塔,声音也有些发颤。
庞雄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想不到此处如此凶邪。老子还以为连升两级是个美差。此番看来,若不是连升两级,恐怕没人会来这个鬼地方。
庞雄越想越气,既不能怪皇帝,也不能怪伯父庞太清,一口恶气无处发泄,便用马鞭指着那些祭奠的人道:“这些人祭奠反贼,意图谋反,给我拿了!”
神武营驻守在禁宫之外,本无捕盗之责。不知为何,自去年开始,神武营频频奉皇帝手谕参与缉拿盗贼。一年之后,“意图谋反,给我拿了”这八个字庞雄说得别提多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