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恩殿,南阁。
皇帝坐在墨檀雕龙椅上,宗孝廉侍立身后,赵恭辅跪伏于地道:“前日,慕王殿下将神武将军近日捣毁五个双月教坛的案卷交与三法司。慕王殿下与御天府尹杨继皆以为御天城内双月教猖獗实乃姬氏暗中支持之故,赵御使和杨尚书都以为姬氏累世沐浴皇恩,不思知恩图报,反而与妖人勾结,祸乱社稷,罪大恶极。此案关系国本,当重开株连之罪,夷姬氏九族。”
“赵恭弼和杨彦昌这么说了……”皇帝道:“司马辙怎么说?”
赵恭辅道:“司马大人以为证据不实,尚无法将姬冲定罪。”
“是非曲直,不辨不明。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皇帝道:“召二品以上官员到垂光殿,朕要听听诸位爱卿都是如何想的。”
……
垂光殿。
皇帝坐于龙书案后,二十几个紫衣玄袍的一二品文武在龙书案前分成四排。
“陛下”刑部尚书杨彦昌道:“经慕王所部神武将军与御天府捕快查明,御天城中的双月教均系姬氏在背后支持。姬氏数代经商,入朝为官之前往来于晴波山南北商道,与炎流城过从甚密。南方妖魔异术,姬氏中有人心术不正,修习降蛊邪术,姬兴正是个中高手。姬兴因与双月教勾结之事败露被捕下狱,自知时日无多,仍做垂死挣扎,在天牢中施术,咒死温氏女婉瑜,下伤人命,上干天和,怙恶不悛,罪大恶极。”
“一派胡言!”奉国大将军赢纵声若洪钟:“姬氏人丁兴旺,品性参差不齐,若说姬氏之中有人与邪教勾结意图谋反,老夫尚可信。姬兴素来恃才傲物,若是因此被人裹挟与邪教暗通款曲,老夫亦可信。可是若说姬兴修习蛊术,老夫却不信!姬兴在我奉国府做参军已有八年,若是修习蛊术,焉能瞒过老夫法眼!”
“蛊术乃妖邪之道,可以摄人心神”礼部尚书杨彦邦道:“说不定这八年间姬兴已在赢将军身上下了蛊,以至于在将军眼皮底下勾结邪教,将军却视而不见!”
“若说摄人心神之术,恐怕没有人比杨大人更知根知底”赢纵道:“令郎日夜流连玉尘街,与蛮夷女子厮混,吸食通冥香。那通冥香乃双月邪教圣物,可使人疯癫,四肢百骸现种种异状。令郎在玉尘街上口吐血莲,咬死一人,吓杀一人。此等异状,分明是吸食通冥香年深日久,又与邪教女子厮混以致邪秽入侵。想来杨大人并非视而不见,而是一心忙于公事,无暇教子吧。”
赢纵声音洪亮,说得极快,杨彦邦根本无力打断,待赢纵说完,一班文武大臣面面相觑,杨彦邦面如猪肝。
杨赫一案并非人尽皆知,即便是朝中的一二品大员也有人并不知情。此时由赢纵说出,不啻晴天霹雳。
“赢纵匹夫,你护短也就罢了”杨彦邦声音发颤道:“你……你还在在圣上面前血口喷人!”
“陛下”赢纵道:“玉尘街乃鱼龙混杂之地,常有军校前去寻欢作乐。臣命白衣校尉日夜巡查,若有军校闹事,严惩不贷。不想白衣校尉并未查到闹事的军校,却目睹杨公子张口食人。”
“好了!”
杨彦邦刚要开口辩驳,皇帝沉声道:“今日只论姬兴一案!司马辙,三法司会审,杨彦昌和赵恭弼都以为姬兴有罪,为何独你为他开脱?”
“微臣据实说话,并非为谁开脱”大理寺卿司马辙道:“姬兴一案疑点颇多。若说经商便是与南方邪教蛮夷勾结意图谋反,那最可能谋反的应该是朱氏。左藏寺的货殖司也与南方诸邦颇有往来,太子与惠王主持左藏寺十年之久,所见过的南方客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不能据此便说御天城中的南蛮邪教同太子与惠王勾结。姬兴一案亦是如此。另外,姬兴奉上谕往赤霄山主持演武大会,随行的羽林卫被邪教率众袭击,数日之后,便有克伽龙王之乱。微臣一直心存疑问:这两者之前是否有关联?邪教教众因何有战马、兵器?克伽龙王如何于鼎湖现身?个中因由至今也未理清,此案关乎戚国安危,不可不察,若是贸然给姬兴定罪,便将此案匆匆了解,非但不公,亦属不智。”
“另外”司马辙道:“侦缉之事若非州府捕快之责,便是巡检校尉分内之事。神武将军本是戍卫禁宫之兵,如今在御天城内四面突击,搜捕邪教,以至御天府的捕快跟着后头疲于奔命一无所获,此事有失规矩。”
“御天城内妖氛四起,朕在禁宫之中如何心安”皇帝道:“御天府的捕快只有捕盗之能,双月教众是匪寇,非捕快能敌,神武将军奉朕口谕出宫,与御天府尹一道剿灭御天城中的双月邪教。卿家据法力争,朕深感不安。”
司马辙当即跪倒,恭敬道:“微臣不敢。”
“爱卿平身”皇帝道:“爱卿是忠臣,屡进忠言。忠言逆耳。朕会不安,却要嘉奖爱卿。”
“启奏陛下”御使大夫赵恭弼朗声道:“姬氏有不臣之心久矣。巡察偃州的御使何雄奏报,姬冲在铁肩山中囤积粮草百万担,又命军中工匠在铁肩山麓开设铁矿、铜矿和煤矿,日夜打造兵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偃州太守庞太清、泠州卫指挥使郑恪亦有奏折佐证此事。”
“庞太清和郑恪的折子朕都看了”皇帝将目光转向左相庞询,道:“庞卿家素有神目之称,这两个折子朕也给你看了,依庞卿所见,庞、郑二人所言是真是假?”
姬兴被捕下狱时,庞询四处为姬氏奔走,数月前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今日上朝,更显枯槁。
“启奏陛下”庞询道:“老臣病入膏肓,如今耳聋眼花,昔日神目今已不可视物,还请陛下准臣告老。”
“庞相乃群臣之首,亦是朕之肱骨”皇帝道:“朕同满朝文武都盼着庞相早日康复,再开神目,为朕明辨是非。”
庞询咳嗽两声,不再言语。
“姬冲屯粮开矿之事朕已命巡检校尉查明,件件属实”皇帝道:“不过,姬冲也上了一道折子,解释此事:他说赤象骑兵有大举南下之兆,此举乃未雨绸缪。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兵部右侍郎丁凭道:“鬼兵大举南下前,昭王也曾奏请在霖骑一卫之中开设军械监。此折被兵部驳回后,鬼兵南下,霖骑将士奋勇杀敌,将鬼兵聚歼于东箭极原,霖骑一卫自昭王以下人人封赏。赤象逆贼比鬼兵如何?微臣以为姬冲擅自屯粮造兵,便是谋反,当发王师急讨之。”
“不错!”兵部尚书刘禁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此等乱臣贼子,当戮力讨之。铁麟卫乃百战精兵,正可做王师先锋。”
“铁麟卫据修戎城上千里,姬冲若是谋反,铁麟卫的人马还没出钧州地界,偃州梧州已是讨逆卫囊中之物了”赢纵道:“汉王素来嫌流芳城外的铁麟卫大营太小。依我看,若是用铁麟卫之兵平叛,恐怕乱军未定,定天城倒成了铁麟卫的大营。”
“赢将军如此说”刘禁:“那便派怀远侯的霖骑二卫人马前去。”
有怀远侯赢传的十五万霖骑军,赢纵才能在奉国府中做得安稳。正如有李沉风的十七万霖骑三卫人马,李潜渊才能在镇国将军府中坐的安稳。
鬼兵未靖之前,天府原本是戚国最为凶险之地,尤其是锋线之上的霖骑一、二、三卫人马,将士枕戈待旦,日夜不得解甲。箭极原之战后,鬼兵之危已除,神族再现的消息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天府原上水草丰美,又有煤矿铁矿。登时成了藩王眼中真正的天赋之地。
刘氏数代经营铁麟卫,独霸一方,炎流城的黄金军团虽然难缠,攻击铁麟卫要翻过异兽流寇出没的晴波山,远没有鬼兵对天府原的威胁大,箭极原之战前,刘氏向以异姓藩王之首自居。箭极原之战后,南北形势逆转,铁麟卫不但没有天府原的地利,身后还有新建的钧州卫虎视眈眈。钧州卫虽然不到八万人,又是新练之兵,却足令刘氏觉得如芒在背:人人皆知皇帝下诏成立九城兵马司,扩充城卫,正是针对藩镇兵马。而辽阔的天府原上,是没有城卫的。
因此,箭极原之战后,刘氏自觉落在赢氏和李氏后面,一直伺机削弱赢、李力量。
倘若皇帝依刘禁之言,命赢传讨伐姬冲,赢传的人马势必要经过李沉风的地盘,赢氏与李氏便会产生龃龉。即便赢氏与李氏同心协力对付姬氏,姬冲的十万讨逆卫也是精锐之师,结果多半是姬氏被连根拔起,赢氏李氏摇摇欲坠,异姓藩镇之中,只有刘氏一家独大。
刘禁向来不受皇帝喜爱,进言之时屡屡被皇帝打断。
这一次,皇帝破天荒地将刘禁的话听完,面露赞许之意。
赢纵看了一眼李潜渊,李潜渊微微点头。
赢纵道:“若姬冲谋反,赢氏原为陛下讨逆前锋。”
“人心在腹中,忠奸难辨”皇帝道:“朕不会因姬冲为群臣所指而视姬冲为奸臣。姬氏满门忠烈,数代效忠我宗氏,若是以莫须有之事将其定罪,朕岂不是千古昏君。”
皇帝此言一出,垂光殿内鸦雀无声。
“箭极原之役以来,朕思量国事,常彻夜不眠”皇帝道:“东讨赤象、北靖鬼兵是仁宗以来历代先皇夙愿,无数忠臣义士为此血洒疆场。如今北面鬼兵之患已除,朕不禁想,天府原上陈兵百万可有必要?”
赢纵难掩惊异之色,侧目去看李潜渊。
李潜渊悠然望着皇帝面前的龙纹书案,似是神飞天外,对皇帝之言充耳不闻。
霖骑军崛起与戚国重武轻文之风相伴而生,若成功裁撤五卫人马,朝中武强文弱之势定会反转。
杨氏兄弟闻言喜上眉梢,赵恭辅与赵恭弼却是面如止水,无喜无忧。
“朕本欲命天府原上的霖骑军解甲归田”皇帝看了一眼赢纵和李潜渊,接着道:“又恐鬼兵卷土重来。黄泉林绵延千里,箭极原之战不过歼灭数万鬼兵,谁知鬼兵会不是在黄泉林深处休养生息,意图再起?”
皇帝此言便是不会裁撤霖骑五卫,杨氏兄弟又转喜为忧。
“朕一念及此,箭极原大捷之喜便荡然无存。为保戚国北境平安,霖骑军将士,不能解甲”皇帝道:“至于姬兴一案,朕以为司马卿家之言深中肯綮,姬兴是否与邪教勾结意图谋反,不可妄下决断。李潜渊,你命黑衣校尉加紧追查克伽龙王之变,可与炎流城有关。”
李潜渊道:“谨遵圣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道:“姬冲屯粮造兵虽是非常之举,若是赤象逆贼真个大举南下,此举便是未雨绸缪。朕常闻赤象之皮坚愈铁麟卫的铠甲,若是张道功所部倾巢而出,讨逆卫的十万人马恐怕难以久持。丁凭,你速命庞太清和郑恪尽发夺影城卫、泠州城卫人马,入修戎城助姬冲一臂之力。”
赵恭弼道:“姬冲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察!”
“赵卿不必多言”皇帝道:“姬氏数代受我宗氏恩泽,朕信姬冲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非但不会怀疑他,还要赏他。姬冲经营修戎城十数年,赤象逆贼屡次南下皆无功而返,姬冲功不可没。若非姬冲在,昭王与怀远侯便无法腾出手来尽力对付鬼兵。朕要封姬冲为周国公!”
皇帝伸出一只手,阻止群臣议论,接着道:“姬门五虎功勋卓著,人人封爵!兵者,不祥之器。朕不忍看姬氏一门皆在边塞,已命左藏寺和户部空出五个位子,五位将军进御天领赏之后便留在京城。”
赵恭辅率先跪地道:“陛下英明神武宅心仁厚,实乃戚国之福,万民之福,天下之福。”
赵恭辅一跪,文臣先跪倒了一片。
赢纵与李潜渊也随之跪倒,二人身后的武将亦齐齐下跪。
几十名大员中,最后跪下的,是左相庞询。
众人山呼万岁时,庞询只是嘴巴动了动,并未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