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兴说得一本正经，赢纵却是一惊，不知如何作答。
“姬氏先祖是兵法天才。可惜他知兵，却不会舞剑。我戚国乃尚武之国，一介书生如何指挥千军？我这位先祖便从一个书生，变作一个挑担的货郎。那个货担是他卖老婆换回来的。”姬兴如一个谆谆善诱的师长，在向一个懵懂少年讲述经义：“他用这个货担换了一个漂亮一些的老婆，又将这个漂亮一些的老婆换了个店铺。我这位先祖三十岁的时候，已经娶到了世上最美的女人做老婆。他将这个老婆献给了皇帝，然后，他做了将军。”
“那个最美的女人在进入皇宫前，为我的先祖生了一个儿子”姬兴道：“公爷能在我的脸上看出当年那位绝世美女的影子么？”
赢纵道：“你疯了么？”
“若我姬氏在此大难中覆灭，百年之后，姬氏已经化作尘土，纵然《审鬼录》出世，谁会知道那是姬氏所著呢？说不定，《审鬼录》又成了赢氏祖传的宝典了。”姬兴道：“公爷，不是我疯了，而是你糊涂了。我姬氏子孙为将，素有智将之名。我大限将至时，公爷不来救我，却来要我姬氏经商的宝典，难道不是糊涂么？”
“姬兴！”赢纵口气森然道：“你不要忘了，你还有儿女在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姬兴慨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赢氏虽大，在宗氏面前依然是个卑躬屈膝的臣子。便是你想救，你能么？”
“此处乃天牢最底层，能来此处的必是三法司中皇帝亲信之人”姬兴转身缓缓走回那丛茅草，道：“公爷既非三法司中人，也非皇帝亲信，皇帝命你前来，一定以为我会信你吧。”
“哈哈”姬兴轻笑道：“世人知道商贾之道尽是欺诈，总忘了还有商誉一说。皇帝若想以《审鬼录》交换我姬氏后人的性命，该亲自前来。一个要取我一族性命的人，纵然亲口允诺我都未必信，何况他派一个非亲非故的你来？我既然信他不过，这买卖又如何做？公爷，烦你禀报皇帝：纵然他有《审鬼录》在手，也难得商道之妙。”
“还有”姬兴盘腿坐在茅草上，扬声道：“我姬氏先祖在统帅千军之前，手上只有一副货担。如今我姬氏手上有十万铁甲，绝不会坐以待毙。皇帝纵然将我挫骨扬灰，我也会阴魂不散，等着看我姬氏大军围城的一天！”
……
宫城内外，大军云集。
神明殿外的放着一张金漆龙椅，皇帝身着绣着八爪金龙的黑色朝服坐在龙椅上，目光越过层层铁甲，落在敞开的宫门。
两名枭骑在一百名神武将军的簇拥下，策马驰入宫门，在丹犀前翻身下马。
日光如瀑，丹犀上的雕龙鳞光闪动，似要破壁飞去。
赵定方身着单薄的皮甲，竟觉得有些窒闷。
从御天城门到刚刚经过的宫门，一路只见威武肃穆的羽林卫铁骑，半个箪食壶浆以迎凯旋之将的百姓也没见到。
天花乱坠，红袖招摇，掷果盈车，呼声如潮。
这些英雄凯旋时的盛况犹如梦境，在御天城门打开的一刻消失无踪。
御天大道两侧门户紧闭，一片死寂，只有商铺外悬挂的招牌被快马驰过带起的风尘牵动，有气无力的摇动几下。
羽林卫骑兵的铁面练成一堵长墙，铁面的缝隙中射出森然的目光。赵定方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击杀人族强大仇敌的英雄，倒像是奔向刑场的囚犯。
赵定方与谭峙一同下马，透过神武将军的枪和戟，赵定方看到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那便是戚国的皇帝，天下的主人。
龙椅两侧各站了三千威武卫的神武将军和神威将军，这些身材高大的兵士个个盔明甲亮，手持长枪大戟，如铁铸的雕像一般。
六千铁铸的雕像簇拥着一个慵懒的男人，他的慵懒便成了一种威压，令人有屈膝下跪的欲望。
赵定方扭头看了一眼谭峙，他在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百夫长眼中看到了一丝惶惑。
谭峙眼中的惶惑让赵定方想起一位许久未见的朋友：赢连横。
张扬甚至有些跋扈的赢连横在见到荣王宗睿时，露出的便是这种神色。
赵定方心中感叹：看来神鬼可怖，仍然难敌天威。这个斩鬼神如草木的百夫长，本应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入了宫城，见了皇帝，便矮到尘土里，随时准备屈膝下跪。
面前的神武将军豁然分开，赵定方看见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缓缓站了起来。
如一场地震在宫城中爆发，宫城中肃立的威武卫和皇帝身后的文武百官齐刷刷矮了一截，似是下半身忽然陷到地下。
整个宫城中只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刚刚站起的皇帝，一个是还未跪下的赵定方。
六千威武卫跪下时衣甲的轰响消失后，神明殿前的广场之上悄无声息。
赵定方看着几丈之外的皇帝，那身令人肃然起敬的龙袍里装了一个普通的男人。
此人面容堪称英俊，顾盼之间威严庄重，又不失潇洒。
不过，这个人没有慕容哲的仙风道骨，没有许空炎狂放不羁，没有赢见深的肃杀沉郁，更加没有慕容光庭的邪诡妖异。
若说这几人是世外的剑仙，尘世之人不足与之相比。那么，统领霖骑一卫的昭王，儒雅中难掩王霸之气，比赵定方面前这个男人更有帝王之相。
在那片刻寂静中，赵定方不禁想：若是就将此人置于蓬荜之中，使其满面尘灰，衣衫褴褛，还有有人在他面前情不自禁下跪么？
赵定方忽然明白为何迎接自己的不是欢呼雀跃的百姓而是庄严肃杀的铁甲骑军。
皇帝不想让愚笨的百姓去崇拜一个击杀神族少年将军。
皇帝要让击杀神族的少年将军同那些或者战功彪炳或者无所事事的文臣武将一样，顺从地跪在他的面前。
皇帝于赵定方对视，微微皱起眉头。
谭峙撑在地上的右手悄然变成剑诀，两指之间雷光一闪。
赵定方双腿忽地一麻，不由自主跪倒。
数千人山呼万岁时，赵定方偏头去看跪在一旁的谭峙。
谭峙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
皇帝身后的老太监展开一个金黄的卷轴，尖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赵定方看着眼前的方砖，第一次感到痛苦。
来此世之后，他曾与人鬼神族交战，受伤再重，不过疼痛。
此时赵定方并未受伤，却满嘴苦涩。
这是赵定方在两个世界的所有记忆中，第一次屈膝下跪。
赵定方并没有把老太监读的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只是大概听到一堆华丽的词句表彰神明殿前唯一一个站立的男人如何英明神武，因而天降鸿福，赐忠勇之士与他降妖除魔。此人为答谢天意，要举行祭天大典。
而作为天降神兵，赵定方和谭峙得到了一副玄铁铠甲、一柄宝剑和御天城内的一处宅邸。
赵定方跪在地上接过甲胄和宝剑，甲胄制作精良，与那些站在御天大道两旁的羽林卫骑兵一样，黑色甲胄上镶嵌着华丽的金线。宝剑长约四尺，黑色鲨鱼皮鞘上镶着一块金牌，书曰：“护国奉君”。
……
正当赵定方跪在地上，望着青砖出神时，神明殿背对广场一面的琉璃瓦上伏着一黑一白两个少女。
“这个人脑袋坏掉了么”白衣少女道：“我还以为他的腿不会打弯的。”
她一身男子装扮，白衣金冠，衣服裁剪极为贴身，曲线曼妙，面容娇媚，男装式样的衣衫并未掩住半分女子风情，反倒多了几分别样韵味。
“这个好玩”白衣女子道：“我要跟父皇把他要过来。阿萝，你发什么呆？”
那个叫阿萝的黑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只露两只明媚的眼睛，似乎没有听见白衣女子的话，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定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