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思弦送进烟花楼的时候,祝言生生把手掐出了血。
思弦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祝言跪在凤哥儿面前,恳求凤哥儿只让自己做一个清倌。头磕地渍了血,顺着眉头,顺着眼角,流下来,他跪的地方,混着掌心的血,涂滩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小镜面,映了眼角的泪,映了顶上的灯,映了凤哥儿衣领上的那枚扣。
思弦不明白,为什么舅舅明明不愿意自己变成有钱人家的娼物,却还要送自己去那地方。
凤哥儿只是看了他很久,良久吐了一句话出来。
他护了你7年,可他现在护不得你了,护不下去了,他送你我这儿来,就是要我护你,等到我也护不得你的时候,便再寻了别人来,护着你。
“可是……思弦究竟哪里比旁人稀罕了些,需得这般费人事?”
凤哥儿又笑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过……”
话到最后,竟是一口幽幽叹息。
那句“不过”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到最后,哪怕是离开了烟花楼上了漆雕璟的轿子,思弦也没能听到。
现在,思弦十七岁了,在烟花楼两年来,见过了各种人事,突然懂了临别时候,舅舅那意味悠长的轻轻一笑。
“保重,思弦。舅舅,舅舅走了。”
两年,七百三十天,八千七百六十个时辰。
一步一步,走下来。不说毫发无损,至少还算无虞。
思弦常常会发了很久的呆,漆雕璟静静等着他回神来。看着思弦的侧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菩提的一句话。
知道么,我拼了老命,谋权划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堂堂正正地比肩,共同睥睨这繁华天下,然后,安静离开,莫扰枝头雀,莫惊廊边鲤。
记得自己当时还狠狠嘲笑了他,“这算什么?到最后,竟然还是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狗屁结局???”
“怎么,不满意?”
“不值当,忒不值当了,我不甘心。”
好不容易,终于与你在一起了,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了。
“思弦,思,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可是这个意思罢?”
“正是。”
漆雕璟把思弦裹得更紧,凑近了问:“可这是你艺名罢,你本名叫什么?”
思弦一怔。过了好一会,才用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叫若竹。”
“上善若水的若,四君子的竹?”
“正是。”
“若竹,若竹,若竹。”
思弦心思玲珑,知他不是在唤自己,只是在念着两个字罢。被迫被他抱着,紧张着身子许久也没见漆雕璟有什么其他动作,便偷偷松口气,小小地换了个舒服姿势,靠着他。
若竹。
将这烙进心里的名反复念了几遍,漆雕璟觉得跟他相比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俗气,俗不可耐,真是怎么俗怎么来。
两人就这么坐着,思弦实在猜不透漆雕璟带自己来这屋顶上面坐着作甚,虽有两个暖炉在暖着自己,还是经不起夜风的吹,一个喷嚏忍不住,哆嗦下,这时漆雕璟才反应过来他跟思弦在这干坐着吹了许久风,顿时羞恼起来自己,你个没心肝的!思弦身体也不怎么好,你竟然拉着人家吹了这许久的夜风!该打该打!暗暗骂了自己几句,一把抱起来思弦又飞身下来,拐去了后院。
漆雕璟在都城经营多年,四处房产无数,不过只会逗留两三处院落罢,他的酣惠楼又是都城乃至天下最大的玩物行,自然小不得,时常有调皮的顽童浪子唱着“长长安兴两条街,半边皇家半边天,一日来了风流种,占去皇家半片天”。
思弦万万也不曾想到,漆雕璟竟带他来到了一处温潭边上。圆润潇洒的石块,洋洋洒洒的青松,精巧灵活的竹龙头,思弦呆立半晌。
“喜欢么?”
“喜,喜欢,很喜欢。”抬起头来看着漆雕璟:“难怪,顽童们都编那些个歌儿来唱玩。”
“嗯?”漆雕璟一时听不出什么意味,“歌?”
“长长安兴两条街,半边皇家半边天,一日来了风流种,占去皇家一大头。”复看了那一方温潭,眼神黯淡,“果真没错。”
漆雕璟终于知道思弦这几日都在烦些什么了。“呵呵,长长安兴两条街,半边皇家半边天,京城来了风流种,占去皇家一半头。嗯,用词不错,哈哈哈。”
思弦听出他话里的千回百转,又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讪讪立着。小指悄悄钩了漆雕璟飞扬的衣带。
漆雕璟耐不住了美食当前的诱惑,拉着思弦下去,带到一个屋子里面,立刻有侍人过来宽衣解带,思弦懵了,忙忙推开正在给他解腰带的侍女,扯着领子捂了严实,硬着头皮红着脸来了一句:“姑娘,这……这……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仔细瞧了他,得了管事姑姑允许,带着一干奴仆下去,那姑娘也是长了一副好面孔,笑起来,月朗风清,哪怕只是抿着唇,也有绰约风姿。
这边漆雕璟却是已经换了一身打扮靠在一张软榻上勾着嘴角:“思弦,怎么了?”
思弦这下更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这到底算怎么回事……难道,漆雕璟每次都是这样的?
竹漏敲了一声,漆雕璟走过去,安慰着:“他们只是伺候你更衣沐浴,温潭需得先洗洗再去。”
见还是没有反应,漆雕璟拉着思弦手摸自己身上的料子,“并不是就那么袒胸敞怀地脱个干净,只是脱了外面,留着里衣进去再脱,我这里的仆俾都有几个心眼。他们懂得分寸。”
“那……那我刚刚……”思弦现在是在后悔至极!他竟将那姑娘想得龌龊了!现在,自己居然还会了妄自尊大,鄙夷别人了!
“没事,没事,是我不好,没告诉你,怪我,怪我。”说罢拿思弦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大义凛然地闭上眼:“你若还生气,就打我解气罢!怪我,怪我。”
思弦忙忙抽下手,别过身子,解了衣带脱了袍子,仅着一件月白小褂,一条长袴,脚上一双水波刺绣袜,踩着一双花绳木屐站在漆雕璟面前,漆雕璟自认不是什么能够爱人美至此时却还依然能够坐怀不乱的所谓的正人君子之流,美美看了,拉着思弦进去了内间。
内间是一处大大的浴池,馥郁了一股醉人的香味,漆雕璟贴着思弦的耳畔说:“若竹,过了今晚,可就什么都变了。你,可愿么?”
思弦低着脑袋,“思弦出了烟花楼,便是璟爷的人了,自然……愿的。”
其实思弦不愿,很不愿。
可是离开他,凤哥儿即把自己送给他了,烟花楼便回不去了,更不要说带着芍药,就连自己,也难以保证生存,更何况他还没找到自己的身世,实在是……
“思弦愿随了爷。”大义凌然地一咬牙说出来,言罢便狠下心来脱了自己衣裳,眨巴着湿漉漉的小眼睛,盯着漆雕璟看,漆雕璟哪里还经得住这诱惑?当即便兽性大发扑上去吞吃干净。
一夜缠绵,风月无边。
第二日菩提子去找这厮时候,笑得一脸讪媚,一句“随便您瞧”愣生生拐了几个平仄,末了还来了几个波浪,搁那儿抖啊抖的。
菩提给这一出惊得差点没一步趔趄崴了脚。
花儿正腻在抹绦边上,整个人扭啊扭,恨不得干脆整个盘上去,赖在他怀里,再也不走了。
菩提逛了一圈,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就连他的镇店之宝七巷都给好一通蹂躏都只是傻笑着叼着烟管,偏着脑袋问正在努力勾引自家男人的花儿:“我说小淫蛇,你们东家这是……怎么着了?讨了媳妇还是得了娃啊这是……一脸痴相这是干什么呢?不知道的还当他傻了。”
“欸~您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这哪叫痴?这分明叫智障!”花儿翘了兰花指摇头晃脑,这可爱模样惹得抹绦好一通亲不够。
漆雕璟听见了两人对话,也并不十分上心,依旧嘬着烟回味昨晚上小若竹的大胆,哎哟~啧啧啧啧啧,真是……妖孽。
又嘬了口烟,走过去一顿敲,“诶诶诶说什么呢这是,讨打呢?不买东西就滚。大爷没兴趣伺候你个泼皮猴子!”
“哎呦呦呦喂,看来是吃上人家天鹅肉,现在嫌弃咱们蛤蟆乌龟来了!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个玩意儿就在这噎人!”菩提子一闪没闪着,一杆子梭手上了,捧着直吮,红了一大片,他本来就细皮嫩肉经不起蹂躏折腾,当即跟漆雕璟揍起来,你掐我我挠你,好不欢快,花儿还在一旁叫好,抹绦赶紧分开两人,“像什么话呀您二位,一个朝廷重臣,一个是玩物行老板,这掐来打去算什么!也幸是大早店没开张,这要是开张了叫旁人瞧了去,这像话么!二位爷,您们省省事行么!”
菩提子鼻子里一声冷哼,“爷也就瞅你店里小蛇小厮可爱暂且饶了你,等着没人时候,好好收拾你个无赖玩意儿!”
“哎哟喂,我还真是怕您嘿!成,等着没人,大爷我揍死你丫!”
抹绦黑着一张脸收拾凌乱,花儿郁闷地趴在他背上碎碎念,“我还没看够呢,怎么就没有了呢……真是的……”
抹绦一支一支挂好毛笔,拿抹布擦了趴在台边上淹着老长涎水的砚台,白净的麻布盖了几层黑,扔水里一大盆清水不消一个弹指就成了黝黑泥浆。新写的物什名目也糟了,用菩提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拿笔蘸着墨生了只没人吃没人要的蛋”,这回“没人吃没人要的蛋”还不止一只,花儿见自家男人气息一变,忙忙扑过去含着他耳朵调戏咬弄,又哄又亲,极尽讪媚,抹绦无奈被他揉散了发,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闹,端了一盆泥浆进院子了。
这酣惠楼样式特别,做八卦状分布,每阁每楼所售之物不尽相同,漆雕璟最喜呆在正南边上的至宝阁,这楼共做三围,一围做人,二围做地,三围,也就是最内里,做天,取义天时地利人和,各围间又做了池塘水渠,相互引溅。
菩提初到时候,不由得赞叹构思精巧,做工仔细。
过了二门三厢,一顷碧波无边天色,虽然七八月份,仍然有红白相间莲摇,二分包苞荷漾,斜柳霏霏,风絮吹吹,不觉人间仙境之慨。
漆雕璟来到塘边,几只大点的鲤便甩着尾游来,化作了人形趴伏栏杆岸石,小些的,也咬着花儿垂进水中的带子,催促着,大些的中最漂亮的那只便捧他们入怀,细细哄着,“别闹,别闹,花儿哥哥身子还未好透,由不得你们胡闹逗他。”
“哥哥还是耐心,哄着他们,若是我,定一旬皆不许他们出来胡闹,好好思过去。”靠在岸石上的一条通体鎏金的鲤慢里斯条摇着尾,两三只小小鲤儿绕着他尾巴嬉闹,手下温柔抚摸。小鲤们钻进他长长的发里,不出来。
“瞧你,说不许他们出来,到头不还是带他们来了么?”花儿脱了鞋袜,挽上袴子笼裙,踏进水里,清凉凉的水包着,还有小小的鲤过来蹭着,蹲下来笼进手心:“怎么,小不点子们,想我啦?等着,哥哥过不了几日便下来陪你们玩~”
“花哥儿,那边的水深些,莫走远了。”晴和唤着,捏个避水诀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花儿一个不经心就陷进泥里了,他身子还没好透,虽说本体为水蛇,可到底还是顶不住这里的湿寒邪气。
“哥哥你还是老样子,放心吧,花哥儿有花爷看着,不会有事。”润和又沥沥药布,递给晴和。
晴和接下,望着正在忙活的抹绦疑惑道:“花爷,这药我记着明明是一个月擦一次的,怎么这次掌柜的又拿了他那璧山墨出来?璧山墨也是能这样随便糟蹋的?”
抹绦又撒了一遍药粉,笑答:“这次菩提先生来了,两个人又掐一块去了,您就用吧,甭管那些了。”
花儿得了晴和避水诀的保护,索性凫起水来,对着后面那群小不点们炫耀,“今天花哥哥高兴,咱们再来赛一场凫水!”
小精们一个个来了兴趣,“好啊,可是,就这么游么?”
花儿歪着脑袋想想,“要不这样罢,我若赢了,你们便把你们私藏的珍珠拿来送我,你们若是赢了,我就偷来抹绦的点心给你们吃!好不好?”
远远望着花儿,晴和笑了:“这孩子,定是又要跟那些小崽子们玩凫水了,唉,算了,由着他闹吧,伤着这些日子,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