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乌跟花儿是一路货色,说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他说他怂说他挫说他丑,气的两只眼睛冒了火星,扔个什么东西能直接化了都不带一星半点灰的,扇着翅膀就一大顿骂扔过去。“哇哇”直叫,花儿没他那大嗓门,干脆化了原形,窜上去打架,一蛇一鸟打得欢快,羽毛花枝一气什么的乱掉,抹绦望了半响,看的无聊,一瓢冷水泼过去浇了一头一脸。两只小孩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掉下来,正好掉进了那只铜盆里面,浑身地潮透了,抹绦捧回屋,一只一只擦干水。各塞了枚药丸,两只乖乖呆在被子里,抹绦塞了个只能做婴孩样子的药下去,一人一巴掌屁股。两只呆萌炸毛的乖乖呆在被子里不打不闹,板了张正脸,严肃语气:“知道错了么?”
“知道了。”两小只现在蔫了,乖乖回答。
“错哪儿了?”
“打架。”
“下次可还敢了?”
“不了,不打了,没下次了。”奶声奶气地嗡了一句话出来。
“好好说话!到底敢不敢了?”
“不——敢——了——”
晚饭的时候花儿忘了拉严实衣服领子,思弦疑惑地望着,也不好开口问他到底怎么了。漆雕璟注意到了,悄悄嘀咕两声,捏捏他手,思弦瞬间红了大半张脸,把脸埋进了彩金牡丹碗里,再没好意思抬起来了。
吃过饭,漆雕璟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命花儿送思弦回房,自己则去书房一边嘚瑟一边打算盘,白玉象牙算盘叫他拨地响个没完,抹绦撑着腮收拾着账簿,“东家,至于么?这还没吃上呢,这要是吃完了,您可是还要再放上几挂二踢脚窜天猴来昭告天下?”
“呔!你懂什么?”嘬了口烟,漆雕璟咬着烟管痴痴笑,“东家我今儿个总算是找到借口吃了!你懂什么?边儿去边儿去。”翻了一会账本,写了没几个字又一本帐扔过去,“仔细整你账本去!敢少了一本我就把花儿晒吧晒吧拾掇卖了!”
抹绦狼狈躲开暗器,捡起来拍拍,眯着眼笑:“您要是敢,我就把公子也给卖了,卖去山沟沟,哼哼。”漆雕璟一噎,皮笑肉不笑地回他:“对了,花儿上回跟我说,他瞧那国师殿的枇杷树不错,那国师也长得细皮嫩肉啊……”顿了下,“正好再过个三五天的,我就该把那套花棱鸳鸯枕跟白瓷牡丹瓶送进宫里去,顺便……把花儿捎上好了。”
抹绦暗暗咽下一口老血,个浪娃,居然还敢躺他身下想别人!难怪怎么昨天那么…“真是……麻烦您老了啊。”打牙花子里磨出来一句话。拍拍衣服就要走。
“诶?欸!回来,你这是打算跟谁讨债去啊!账本还没整饬完呢!诶!”
“您自个儿弄吧!我讨债去了!”“你这是要讨谁啊!”
“您就甭管了!”嘿这人……真是……漆雕璟敲下来些许烟灰,捏个诀,两个垂髻小娃娃便冒了出来,粉雕玉琢,一个捧砚,一个执笔,漆雕璟仔细吩咐了下去,嘬着烟,走了。
刚刚把公子送回房出了院门,花儿就觉得自己的左眼皮子一直在跳个不停,人都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花儿有点心慌,虽说自家男人跟掌柜都很强很炫很酷霸拽,(以上用词来源于神秘的菩提子先生……)可难保不会有什么差错啊……一边神游太虚一边踢着石子玩,一个没留神蹭得差点一脚摔地上,幸好抓住了旁边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扶着才勉强站住,即使这样也还是崴了一下脚。“哎哟你祖宗的……艹,疼死小爷我了……”看来自个儿扶着那个什么什么还挺结实的,索性靠上去揉脚,脱了鞋子袜子,虽然没给肿成一个包子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靠了一会发现诶这儿还蛮热蛮舒服的,仔细嗅一嗅,欸~还有一个抹绦身上的香欸~乐得直蹭。
抹绦一脸黑线地看着自家不懂事的宝贝不停地跟自己身上蹭来蹭去还不停地自言自语:“欸~好像抹绦欸~欸~好像诶~”真亏他了,走个平路也能把脚崴了。认命地把这傻小孩抱起来,显然花儿只当这是一堵神奇的墙,根本没想到这居然真的是抹绦,嗷嗷叫唤。反应过来是自己以后更疯癫,“抹绦抹绦你来接我啦~”继续拿自己柔软的头毛蹭抹绦刚刚冒出了青硬胡茬的下巴,抹绦拿下巴磕紧小孩儿的脑袋,抱回房。
掀开大被,把人放下来,转出去外间拿药膏纱布过来。顺便烧壶水来。回来时候花儿已经趴在被子跟枕头里面,捧着一本话本子笑得花枝乱颤,脚还一前一后地交替着踢着,走过去把那不安分的小猪蹄子按下来捧着,往滚热的沸水里又添了点凉,轻轻放下去,热水一泡惹得花儿勾起狐狸眼媚媚地勾他,抹绦笑着吓唬他,作势要咬,吓得花儿摔了书忙缩,两个人闹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抹绦倒了点冰凉的玉露膏,热化开用纱布擦上去,花儿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崴了脚。“……”无言看了自家男人一会,花儿突然就“Qiu~”了抹绦脑袋一口,抹绦抬起头来温柔地吻他,吻着吻着,花儿的手就绕上了抹绦的脖子。滚一块去了。
那边小两口打情骂俏,这边思弦急得不行。
身在妓馆,早知道自己有一天就会被哪个财大气粗的恩客买回家去养着玩,这漆雕璟虽然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但却浑身一股风流脂粉味道,再加上是京里最大的玩物行的老板,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癖好?更何况,自己因为从小随着阿爹学会了些许的乐艺,才免去了卖身的难堪。可那些卖身的哥儿姐儿的,就惨多了,运气好的,赎出去脱了贱藉就已经是极好了,可跟着,就是一系列想躲都躲不得的祸,女的还好,有点本事手段的能哄得当家的把自己扶正,差点笨点的,也大不了死了干净,下辈子再投个好胎;可男的就不一样了啊,姿色也就那几年,再有个“不一般”的来,后面松了那就是一辈子都完了啊!上个月不就有个哥儿么?叫湘君还是什么来着,叫秦家公子赎去,过了一阵子又厌了腻了,活生生被他老子娘叫下人打了出来,还骂他贱,下作没脸的玩意儿,该死的杀千刀的狐狸精,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人连推带扫地赶回了烟花楼过来,大白天呐!多少人都看着!湘君是没什么擅长的,也只好接客,可这苍天作证湘君从头到尾就接过这秦混蛋!凤哥儿瞧着那哥儿也难受,叫了几个拳脚利索的龟奴们将那秦家人打了回去。抬回来医,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谁不是被逼着才挣的这腌臜饭?说什么笑贫不笑娼,都是没心肝的人的混话!这湘君才去了秦家几天?被打地几乎断了命。凤哥儿寻了秦家当初买他的钱,付了药材,剩下的一分不少退回去,倌儿们还叫小厮送去话:“娼是娼,可我们没拿没偷没抢,挣着自己一口活命饭,叫多少人睡过也比你们干净!胜过那些鸡鸣狗盗,拿百姓血汗钱来随着性子耍的那些个达官贵人干净不知道多少倍!”一番话说得秦家人恼羞成怒,贿赂官府要来砸场子,凤哥儿是真给戳到点子了,一身滚边红缎蟒袍端坐大堂,放了话,今儿个你们这些个狗东西敢伤我烟花楼里人一根汗毛,毁了我烟花楼一棵花草,爷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太岁头上动土!
不用说凤哥儿的话了,单是他这一身衣服,就吓得那所谓的官府老爷点头哈腰地,回了头就对秦家好一通批,又狠狠讹了一笔银,这秦家的老爷也就是个比旁人多读了点书的瞎眼书生,他爹临死前给他花了大价钱捐了个户部的侍郎,只挂个名罢了,家里娶的又是个没什么才学的妒妇,只因娘家有钱才进的秦家大门,秦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混蛋,吃喝嫖赌占尽了,整天就是被他婆娘拎着耳朵回家大骂大闹。想到这里思弦心里冷笑,难怪生出来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出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呸!漆雕璟悠闲踱步过来,老远就看到了思弦一脸愤懑表情,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的确是说了今晚要他,可也不至于这么气恼吧?只要他不愿意,自己自然也不会强逼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带思弦去一个好地方。
思弦就住在漆雕璟的院子里,里面开了个大大的池塘,里面栽了零散的荷花,更多是让花儿种了荸荠跟茨菰,临末了还加了一篮田螺跟锦鲤丢进去。修了长长的回廊在上面,虽在京中,却也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江南风味。
漆雕璟走过去,思弦看见了略略一惊,忙起来行礼,漆雕璟包了他手,拉着便走。
思弦不知原因,又不好开口拒绝。只能被他拖着走。
漆雕璟的手长得十分修长好看,骨节宽大掌心温暖,不像自己,细细弱弱的样子,还一年四季手脚冰凉的。
这次漆雕璟没穿艳丽的衣服,单单一身草木灰的云罗,罩了件深色的褂,头发规规矩矩的盘着,一根桃木簪子。算下来连玉佩锦绳也没佩戴身上,引得思弦一阵好奇。
过了两道门,居然被强拉来了他卧室,思弦又气又羞,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漆雕璟轻轻笑了:“思弦,你误会了,我确实是要带你来这里,但并不进去。”
说完思弦就觉得自己一轻,再仔细看来竟已经在屋顶上面了!漆雕璟抱紧了他,又解开大褂与他披着,袖里滚出来一只小巧暖炉,漆雕璟说:“思弦,你手脚一年四季都好冰凉僵硬,这小炉子是我特意叫工人做的,日后,我若不在你身旁,你就捧着它暖手。”漆雕璟其实长得并不妖孽,相反他是柔和淡雅的书生相。但不知为何,每每自己见到他,总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样的存在。
思弦看得愣了,忙接下来,红着脸道:“谢谢。”
思弦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跟姐姐了。
小时候记得家里不算很穷,至少不需忧愁温饱之事,他自小没有父亲,每每问起母亲跟姐姐也只是笑着说忘了。渐渐地,也就不问了。
长到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一家人突然开始逃难了,也是这样的雪天,母亲病死了,有拐子来强掳了姐姐去,自己被姐姐藏在还留有余温的母亲身下才逃过一劫。
他那时候才刚刚过八岁,还是个未开窍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若要在这世上生存下去,何其艰难?况且自小也读了些书,不愿去当那人人打的乞丐,何况,就连乞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晓得哪天就叫些性格奇怪的人看上了。他曾亲眼看到一个官家轿子停在了那个都喊他“琵琶爷爷”的乞丐面前,下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奴仆们恭敬的喊他“老爷。”生生把那“琵琶爷爷”跟“琵琶哥哥”抱上了轿子,琵琶爷爷甚至还咳了血。红红的一大片,血沫拉着长长的丝沾到了那个老爷的衣服上面,急急忙忙地,走了。
思弦那天就那么一直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好久,身上的衣服脏脏烂烂,鞋子也破了,皱成了一团一团的黑随风飘着,脸跟手被风吹得生疼,很久没吃东西了,身上越来越冷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思弦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倒在雪路上趴着,没有力气起来了,白气迷蒙着看见了娘亲在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娘亲又说了什么没听见。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是一件大大的衣服盖在自己身上,身体好像没那么冷了,睁眼看看,是一间小木屋,床脚边上烧着一盆碳。
强撑着坐起来,简陋的屋子,一张桌子两个粗糙手工的竹椅,一个大大的柜子,然后…就是那个进来的男人。
男人看见自己,很高兴,过来给自己号了一会脉,又细细讲了一遍他们相遇的经过还有男人的姓名,原来,他姓祝,叫祝言。也会弹琵琶,还会吹埙。
是一个很吉利的名字呢。
听了自己的话,祝言笑了,很温润的感觉,又出去,端来一只瓷盆,里面是热热的鸡汤面。又拿来一只大海碗,放着两三只草木灰里熏熟的玉米红薯。
热热的鸡汤一熏,思弦的泪瞬间就落下来了,砸在汤碗里面,晕开了小小的波纹。祝言看见了,给自己擦了眼泪,大掌抚摸着自己的头,哄着:“鸡腿我特意没剁开,来,一手一个,全都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哭,才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一顿饭吃完,思弦帮着祝言收拾,思弦还想帮忙洗碗,叫祝言赶回被子里,祝言忙活回来又找来野膏药,先下了一遍滚水,生生把思弦烫哭了,一边给思弦涂冻出冻疮的手一边念叨:“别生我气,这冻疮一年冻它就得年年冻,咱们只能一次性把它逼急了逼狠了,它才能消,懂不懂?乖,要哭就出声哭,不能憋,来,嚎,随便你怎么高兴怎么嚎,嚎完了,咱们明天再吃顿好的!”思弦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祝言又给他洗了脚,手脚都上一层厚厚的药膏药油,拿纱布裹着,抱在怀里,哄着思弦睡觉。
思弦本以为祝言跟他,纯粹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在那很久以后的一天,祝言一脸凝重把自己叫进屋子,思弦才发现没那么简单。
祝言本来打算拆了自己的棉衣,重新梳一层新棉上去。却没想到,拆开之后,里面掉出来一只密封的油纸包出来。
祝言,其实按辈分,应该是他小舅,母亲生前一直记挂着的唯一和她亲近的小弟。
再后来……无非也就是话本子里的那些个事情了。
思弦记得那天祝言突然好像老了很多。手里攥着姐姐特意偷偷缝在自己棉衣里的母亲生前突然消失不见了的玉镯跟耳环戒指之类小物件的,还有一只荷包的那个油纸包,沉默地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
思弦哭着扑到祝言怀里。
舅甥两个,声嘶力竭地痛哭。
再后来,祝言也老了,他跟思弦初相遇的时候,二十七岁,思弦刚刚过了八岁。一直抚养着思弦长到了十五岁,他也三十四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