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朝的连营中,军心已然有些动荡不安。
西陆战事又起,但肃王有令:驻扎在北陆七鹤山南的大军按兵不动,随时关注乌昌情势。但乌昌自放归副帅魏虎之后,仍然没有其他动作。
中军帐。
段之凉合起自朝廷送来的急件,插入桌上的木筒。目光触及到另一侧,心陡然一凉。
那是一副年头已久的画卷。
他抬起手,伸过去——拿惯了刀剑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抽出来,指上已经覆上了厚厚的尘埃。原来已经这么久没有碰过它了。
画卷被缓缓打开,纸张有些微的泛黄,但画中的娇俏女子,犹是旧时的样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殷羽珊,画中的女子,亦是他夜夜梦中的女子。
怕触景伤情才不忍打开,可还是把它放在了这样伸手可及的地方。
“之凉哥哥的画里永远只有珊儿,好不好?”
耳畔犹是她的声音,他却已经没有机会再答应她。
他苦笑了一下,抬起手,仔细地看着。他的掌心已经被刀剑磨出了厚厚的茧——这双手,怕是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了……
“段将军!”听得魏虎一声唤,他恍然回过神来。向帐外的副将一点头,他便进了帐中。
魏虎站定,看见摊开在主将桌上的那副画,目光中透出掩藏不住的惊讶。
段之凉迅速收起画卷,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段将军,可是朝廷那边有了新的消息?”
段之凉点了点头,抽出那封急件。皱了眉:“东陆的鳌族也在这个时候叛乱了!西陆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北陆有乌昌的威胁,现在又多了个东陆……”
魏虎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鳌族也是被欺压得太久了,才不得不反。”
“魏将军?”段之凉对魏虎这番话似乎颇有些意外。
“段将军以为不是?西陆各族不过都是些农耕的民族,如今联合起来反端也只是想求个生存而已——若不是幽族人欺压太甚,不给他们活路,他们怎么会反?”
“话是没错……”段之凉微微一顿,道,“只是这些话从魏将军口中说出来,段某觉得诧异。”
这才意识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魏虎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那些话像是乌昌人常挂在嘴边的吧……”段之凉只是轻轻地吐出了这句,却让魏虎的心猛然一沉。
魏虎赶紧跪下,急道:“段将军——末将绝没有做对不起端朝的事情,请将军明鉴!”
段之凉走过去,笑着将他扶起来:“魏将军说的哪里话,段某怎么会怀疑你呢?”
而后他又极缓的,轻叹了一声,幽然而无奈:“为人臣子……总有许多的不得已……”
魏虎看着这个年轻的主将,心中又有了那样的疑惑。他总觉得这个青年像个文人,清秀的模样、温和的秉性,儒雅谦和得完全不似一个武将。然而,他却从来不怀疑他的将帅之才|。很显然,这个将门虎子用一次次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就算是平野公也绝对压不住段将军的风头。
同样是乱世英才,却有着那样差异的个性。只是,未免有些遗憾——这两个人中之龙却从没有真正的正面交锋过。
“你见过平野公吧?”段之凉突然问他。
魏虎微诧,却仍然如实答道:“末将见过。”
段之凉抽出随身的“青尤剑”,顺手试了锋芒,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这个副将却没有开口。
“但说无妨,这里只有你我而已。”段之凉轻轻地剑锋一转,指向身侧的一盏灯火,烛光在剑风中剧烈地晃动起来。
“平野公……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哦?”似乎对魏虎的说法产生了兴趣,段之凉放下了剑,“魏将军请说下去。”
“段将军,我知道这样说未免有些不妥。可是,若是你亲眼看到那一幕,也一定会由衷地这样觉得;比起肃王的残暴昏庸,‘民族和同’才是民心所向啊!”
段之凉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略一点头,沉吟着,露出了笑意。
英雄惜英雄。倘若不是身逢乱世,不是身处在这样的位置,他们完全有理由成为朋友吧……
虽然是敌人,却还真是想见见那个与他齐名的传奇人物。
不对,应该说——他们很快便会见面了。
段之凉将另一封信折子扔给魏虎,笑道:“赶紧准备准备,我们要去见那位‘英雄’了。”
魏虎一惊,疑惑地打开那折子,原来是一封乌昌来的喜柬,看来是由乌昌送到了帝都,朝廷又派人将柬子送到这里。
两方战事一触即发,乌昌却在这个时候如此示好……再翻开一看,魏虎更是惊诧:“平野公要纳厥族公主为新夫人?”
不知为什么,那日的乌昌所见的雪衣女子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应该就是珊夫人。
段之凉点头道:“这桩喜事对端朝却很不利。厥族襄石国富饶殷实,却一向持中立自保态度,对四陆的战事从不过问——有了襄石的财富,乌昌只怕更难对付了!”
魏虎却似未闻。脑中依然是烈族营帐中所见之景,那日还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如今竟然就有了这样的变数。这些烈族人还真是……这样想着,脸上便现出了愤愤的神色,幽族人讲究一心一意,真看不惯那些烈族人三妻四妾的。
觉出副将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段之凉故意咳嗽了一声,魏虎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段之凉直言道:“末将只是想起来那日在乌昌所见的珊夫人了。”
“珊夫人?”段之凉神色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曾经平野公迎娶这位夫人的时候还跟朝廷闹了些不愉快,想必段将军也在那时有所耳闻罢。”
“哦。”段之凉的神情很快沉寂下来,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一年末将还没有被调任帝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昭启三十六年。”
昭启三十六年……那便是五年前。竟然,又是那一年……
那一度寒暑,他把自己封闭在强烈的悲恸中,周围的事情全都充耳不闻。他曾以为会一直沉沦下去。可是,当所有人都不再对这位名将之后冀以希望的时候,他奇迹般地苏生过来。那是段怎样挣扎和艰辛的岁月啊……如何能忘?
并没有觉察出段之凉脸色的微变,魏虎继续道:“说起来,那位珊夫人倒是位美人。看起来不怎么像烈族人……”说着,略有些疑惑地望了望那副已被卷好的画,低声喃喃,“倒好像那画里的人似的。”
段之凉只以为魏虎是打个比方,称赞珊夫人的美貌,并不以为意。
“虽然神态大不一样,但相貌那样相似,倒是奇怪……”魏虎仿佛是在自语,一副认真的样子。
显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说些什么,却也习惯了魏虎较真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什么,让他出去了。
帐中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个。
慢慢坐下来,紧皱了眉,轻轻按压头部的穴位。
他必须让自己清醒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乌昌之行,他清楚得很,那是平野公设下的鸿门宴。可是,他必须得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即使是在乌昌,若他段之凉要走,就算是平野公——也绝对拦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