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轩看到了那张脸。尽管那声音早已让他确信,却还是在看到她真容的那一刻被深深刺痛。那无数根针化成了一把匕首,就那样不偏不倚地刺中他的心,然后狠狠切割,碎成了块,成了粉末。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哭,原来,忍住眼泪是一种比窒息还要痛苦千万倍的感觉。
他原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懂。
她却哭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流下了泪。
“阿……”他本想叫她,却在叫出这第一个字之后,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张着嘴,让“阿”字的尾音渐渐断掉。慢慢地合拢嘴唇,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似乎只有闭上眼睛不看她,他才能讲出话来——“就只是为了……那些粮食么?”
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心底里最圣洁的阿斯露仅仅是为了这些粮食而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尊严。
她惨然一笑:“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住她。她又低头,簌簌地落泪,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可是……”流着泪,还是轻轻笑了,“本不想让你看到。我以为在你的心里,我可以一直很美……”
“阿斯露……”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千万种情绪都只融在这三个字里。可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辨不出来。只剩下空白,空白到绝望。
要怎样对待这样的她?那个人,真的是他的阿斯露么?
他只能无助地看着她走,连道别也再没有一个字。
破旧的房子。坍圮的篱墙。拥挤脏乱的过道挤满了骨瘦如柴的穷人。
年轻的都尉手持一张便笺,小心翼翼地从坑洼积水的地面踏过去。在此之前,他从没想到过帝都也会有这样贫穷的地方。他曾以为这座光鲜的城市里里外外都是繁华的。
可人们往往忽略了那些真实,很多东西在亲眼目睹之前都不是它本来的样子。
然而,真正在意的事物,即便是如此颠覆了本来的面貌,也终究是割舍不了……比如,他的阿斯露。他微微笑了笑,从一个水坑跨过去,却还是叫泥水溅上了他的靴子。
便笺上是他找那个小吏问来的地址。他到底也是凡人,看到那小吏,想起那日所见所闻,心中不免会有触痛。对部下关于她的询问,亦是难堪的。可是他顾不得他的不适,他从来都是把她放在自己的前头,从过去到如今,从不曾变过。
过了两个转角,他见到了地址所示的那个地方:那是一间几乎没有顶的茅草屋。外面一块木板,勉强可以当作一扇门。周围长满了杂草,显然是长年无人清理。
走过去,抬起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屈指,轻轻叩响了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他从缝里望过去,像是没有人的,略一低头,才看见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儿。她见他不说话,又把门拉开了一些,他才看清了她——脸色有丝不健康的潮红,但一脸的天真无邪,可与外面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们相比,已经是显得格外健康了。她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用稚嫩的声音问他:“你也是来找我妈妈的?”他怔了一怔,问:“有很多人来找她吗?”小女孩儿很认真地点点头:“有叔叔来找妈妈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要去邻居阿奶家住,我不喜欢那样……叔叔,你今天也是来住我家的吧?”
拓拔轩慢慢地蹲下身去,轻轻抚摸着小女孩有些凌乱的头发。心疼,却不知这难过是因为阿斯露,还是只为这孩子。
“是谁来了?”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到了门边,将虚掩的门完全打开。女主人看清来人,被这不速之客完全惊住了:“是……你?你怎么……”也许是想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或许是要问“你怎么来了”……只是终于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大概从过去的某一刻开始,在他的面前,在她自己的心里,她已然永远失去了发问的资格。
“我想跟你谈谈。”他自己推开了门,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少年时代的坚定。
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简陋的床铺上坐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男孩。他向四周看了看,几乎没有可以落坐的地方。她有些尴尬地笑笑,用手轻轻捋过额前垂落的一绺长发,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捋发的手生生顿在了耳畔,然后无力地放下手,任那绺头发仍旧遮住眼帘。
如今的阿斯露在拓拔轩的面前再不是当年那个她了吧,当年的优雅高贵,如今看来,只怕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他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伸出手去,轻缓地将她把头发撩过去,又像是怕侵犯了她似的,猛地将手缩回来。
一时有些尴尬,他便开口问她话:“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她朝两个孩子看过去,目光空洞而悲凉,低声呓语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他微微叹了口气:“那么,带走你的那个幽族商人呢?”
提到那个人,她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眼眶里顿时就盈了泪。
她突地站起身:“那个人……他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