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露……”然而,真的见到她的那一刻,却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叫过这个名字,又或许是因为有些紧张,声音略显得生涩和颤抖。
仿佛如同一场梦。她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依旧是离开时的那一身白裙,依旧挂着她曾经最爱的那串银铃。然而比起少女时的青涩和稚嫩,如今的阿斯露更多了份女人的韵味。旧时还显宽松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着实紧俏了很多。
她似乎注意到他对这身衣裳的留意,抬手捋了捋额边垂下的鬓发,微笑了笑,道:“我是特意穿来了这身衣服——其实本想穿身更华贵些的,可想到是要见你,还是觉得这身更合适。”
还是她特有的小动作:捋发,微笑,然后才说话。她自小就是如此,一举一动都要做得比别人更优雅尊贵几分。对于草原姑娘们的豪爽和疯闹,她向来都是不屑。
“你过得还好么?他……待你怎样?”他踌躇了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最可笑的问题。因为无论她作何回答,他都会难过的吧。尽管如此,却还是单纯地想要知道。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很好。家境殷实,他也很爱我。”又微微一笑,道:“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他很轻地“哦”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苦笑。心仿佛很针尖轻触了一下,很短暂的疼痛,却也很清晰。其实他宁可听到这个答案,至少叫他觉得他的牺牲并不是徒劳。
“我也过得还好,在军队里是个……”拓拔轩略微停顿了一下,将原本要说的“都尉”两个字吞了回去,改口道:“是个小杂役。”
他太了解她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总希望自己能过得比别人好。他也不想在她的面前炫耀些什么,甚至想着这样的迎合也许会让她高兴些。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娇宠惯纵着她。
“你还记得兰夏吧?你以前最亲近的姐妹……如今也嫁人了。她丈夫不肯定居到长冶城,一家人还是在草原游牧,并不怎么富裕,倒也还和乐。”
阿斯露并没有如他预料中那样得意或者不屑,相反的,她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笑意。只是微微垂下头,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那样……也挺好。”说完抬起头来,看到拓拔轩诧异的神情,显得有些窘迫。轻咳了一声,才又说,“轩,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想让我丈夫误会。”
他缓过神来。仿佛从一场美好的梦境里惊觉,却仍然还想挽留那么一点点余温:“阿斯露,我……”她漠然地转过身去,让他未说完的话空落落地断在风里。他只好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天涯海角般遥远。
她哑声:“忘记我,忘记那些过去吧,你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了声息。她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让他情不自禁地想上前去抱住她,手轻轻伸过去,却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下。
这一刻,他才觉得帝都的冬天也是冷的。冷得彻骨,连骨头也要被冻成冰一样。他将那狐皮袍子在掌中握紧,迟疑着抬起来,轻缓地披到她的身上:“风大了,仔细别着了凉。”她的身体猛然一震,接着,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他有些慌了,他向来见不得她哭,急道:“对不起。你不要哭。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我发誓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你不要哭。”
她只是哭得更加厉害,却终究没有再转过头来。他看着她那样哭着离开,他以为,那就是永别。
到赈灾棚来领救济粮的灾民似乎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甚至有从外城专程赶过来的,排成的长队似蛇一般蜿蜒扭曲着。小吏们一勺一勺地往百姓双手捧着的粮带里倾倒,周而复始的事情,也禁不住有些倦了,偶尔伸伸懒腰打个呵欠。
拓拔轩坐在不远处看着,仿佛是瞧着那长长的队伍,却又似乎透过人群盯着别的什么。站在他身旁的副官也偷偷地循那目光望过去,却只停在虚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一直在这里静默着,连这里的官差们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天边微微泛起红光,是黄昏的火烧云,像是点燃了那一方云彩。
只是,稍远些的棚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喧闹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很多的声音糅在一起,并不怎么听得清。直到一声高叫分外清晰地自那边传过来:“叫你滚听见没有?这不要脸的女人!”
拓拔轩被惊醒,赫然收回了望着远处的目光,警觉地向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过去。有些不悦地皱紧眉头:“怎么回事?”副官赶紧回答:“我先去看看。”
副官说完便一路跑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又跑着回来。喧哗依旧没有停止,连其他灾民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副官向拓拔轩汇报:“是一个来领灾粮的女人。每次都要多领些,前几天下面的人不懂事,给她格外破了例,被我给训斥了一顿。这回咱们照规矩办事,那女人倒还纠缠个没完了。”
拓拔轩紧皱的眉又锁了几分,起身向那边走过去,一边不满地对身后跟随的副官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无论如何不能跟百姓起冲突,你们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副官只能一个劲地认错。他没有停下步子,也没有停止对部下的训斥:“这原本就错在我们,是我们的人无视军纪才捅下的篓子,现在还好怪别人?更何况是一个女人……”
他原本还要说什么,却突然间停下了。副官低着头赔不是,没有料到他会驻足,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本能地抓了一把站在前面的拓拔轩。他却仿佛没有什么知觉了一般,只呆呆地看着前面。
“官爷,您就行行好吧,我家孩子还等着开饭呢。求求您了,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么个孤苦的女人吧。”他熟悉这个嗓音,只是,他从来不曾料到他视如天籁的声音会诉出这样的哀求。
“我说了快滚开!都因为你这臭**,害得大爷我被上头一顿好骂!滚开滚开!”那小吏仍是扯着嗓子喊,不耐烦地驱赶着她。
苦苦的哀求和哭泣声丝毫没有打动发粮的小吏,然而,那每一声都似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
“官爷,您看,我是烈族人啊!咱们可是同族呢,您就……”那谄媚的声音,他听来陌生,她却说得流畅自然。
小吏再想不听她说话,终于不胜其烦,伸手便要去推攘。拓拔轩见他居然要动手,急了,竟什么也顾不得,只快步走上前去,挡在了她的身后。小吏一见他来,惊得将手顿在半空。
“好啊!好啊!你果真这样通融不得?”她也被逼得急了,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只看着那小吏,目光里充满着仇恨。声音也如目光一般凶恶起来,“你以为老娘的便宜这么好占?哼!我告诉你,把老娘我逼急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你……”小吏似乎怕她说出什么来,惊惧万分,赶紧辩驳,却是说与她身后的拓拔轩听,“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疯女人!”
拓拔轩整个人呆了一样,只默默地看着几日前才别过的背影。不言不语。
她听完小吏的话,张口大笑,像是真的疯了,道:“既如此,我也不怕说出什么来。官爷连这几个晚上在哪里过夜都不记得了吗?哈哈,要是你们长官知道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拓拔轩浑身一震,心中被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过一般,只觉得没有一处不疼,仿佛想要流泪,那泪水却又像找不到出口,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安放,就那样空白了。
小吏脸色顿时煞白,猛地跳过粮袋,“扑通”一声跪倒在拓拔轩面前:“都尉大人,小的冤枉啊!这女人是个疯子,她诬陷小人!”
她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依稀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只是一抬眼,那笑容就瞬间冻结了。惊讶、羞愤、甚至是绝望!那是任何一种足以让她崩溃的情绪——是他!竟然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