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头将尽,转眼到了霜月。
天渐渐转得薄凉。外面到底什么光景,他知道得不清。仿佛听说段之凉带回了他的妹妹朝月公主,又听说端朝的军队节节败退,六王爷也亲自去了前线却无济于事……罢了罢了,他不愿意听到这些。一天接一天的坏消息,只让他一天比一天心惊胆颤。
肃王抬起手,将画笔蘸饱了墨,从那素净的宣纸上一挥而就。画的仍是山水,是他从未见过、也再也无法见到的大端河山。浓墨从纸上缓缓沁了开去,黑白分明,顷刻间便显出轮廓。只有在画中他才可以忘却那些恐慌,得到片刻的宁静。
“皇上,不好了皇上——”尖利的叫喊夹杂着深深的恐惧和惊慌。
他猛地一颤,手中的笔重重地杵到纸上,一大团墨汁迅速地渗开,脏了半成的画。
“皇上,烈族人开始攻城了!”
心口顿时有如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握笔的手迅速地垂下,扶上案头,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突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混在未干的墨里。黑的山、白的水,红的鲜血……他终于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山水里头,用如此触目惊心的方式,完成了此生最后一副图画。
肃王躺在正寝的床榻上,呼吸沉重而缓慢。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守在他身旁的人,有皇后,有若宁公主,还有六王爷。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你不要若宁了么?”小公主见肃王醒来,赶紧跑上前去趴在他的蹋边就开始大哭。他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再抬起来。便只是费劲地挤出一丝笑容:“若宁,父皇……很爱你。父皇……父皇舍不得你。”说着,泪便顺着眼角淌下来,再也止不住似的,仿佛此生的泪都要在这最后一刻流尽。
“皇兄!”上前来的是殷羽承。他握紧肃王的手,这是这对兄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密。肃王有些惊讶,但很快的,脸上有了丝欣慰的笑容:“六弟……”一声呼唤,似乎便冰释了过往的一切隔阂。
“臣弟已经备好了车马,等皇兄身体有了些起色就立马动身出城。留得青山在,皇兄,殷羽氏总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好……好啊,你是殷羽家的希望……”肃王微微喘息着,灰暗的眼神里却依稀有了一线光彩,“只是……朕不能跟你们走。朕等不到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了……”
“朕只有一件事情放不下,想要拜托你……朕的妻女,请六弟一定……护她们周全。”
六王爷立刻点头:“臣弟用性命担保,誓死保护皇后与公主。”
肃王这才放心地笑了。看向皇后:“朕……要先走一步。朕不能再让你陪我了……你要好好的……”他顿了顿,唤她,“雅薇……好好活着,去替朕看看……朕的山水……”
“皇上,我……”她想说什么,转念之间,又将那话咽了回去,只流着泪点了头。
咚。咚。咚……
钟声又起。
如今听来,似声声带着悲壮。警世之钟却犹如亡国的丧音。
榻上奄奄一息的肃王被突然的钟声所惊,竟一下子坐起身来:“烈族人围宫了?”
这回光返照的一幕让众人始料未及。
“皇兄,烈族人还在城外,没有入城!”六王爷急忙告知。
他这才又重新躺下去。只是这一次,直直地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只有临近的几人才听到了,这位被后世唾骂的亡国之君含笑的最后一句话:“朕——终于解脱了……”
肃王驾崩之后,六王爷派人马护送若宁公主出宫,亲自引开追兵,使公主安全出逃,兑现了对肃王的承诺。熟料途中生出变故,与护送公主的亲随失去联络。至此,大端朝末代公主流落民间,杳无音讯。
数月之后,帝都城破。骁勇大将军段之凉被斩杀于七鹤山。
烈族军攻入皇宫,在乾德宫的内寝发现了肃王还未来得及下葬的尸体。由于时日已久,尸体早已恶臭难闻。
在屋内的房梁上悬着一具女尸,三尺白绫紧紧地勒着她的脖颈。从服饰上来看,应该是大端朝的皇后。
蹋侧的几案上摊开着一副未完成的山水丹青,笔墨流畅、画技卓绝,连乌昌第一智者邱复都赞不绝口。只是画卷上斑驳的红色,似是鲜血,叫人颇觉得诡异。
画的右侧有娟秀的簪花小楷,显然是出自女子的手笔。仅仅四个字,血泪中浸染的四个字——生死相随。
·本篇完·
作者题外话:这个短篇中肃王的原型是李煜,情节背景皆为虚构。关于流落民间的若宁公主会有单独的中篇故事,希望大家日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