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山谷之中,清凌凌的流水,蓝盈盈的穹天。碧色的湖水如镜,似与远山相连。
有鸟语欢唱,花香迎人。置身其中,连魂灵也通透明澈起来。
洛子眉扶着岩浪,走在这一处仙境之中。落步极缓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花径里走着,岩浪的身体有些微微的晃动。这样远的路,他这样虚弱的身体,自是劳累得过度。然而洛子眉不劝他,因为她知道,这一程,他是非走不可。
就这样慢慢地被搀扶着走到了一座小山丘下,他突然停住了。仰望着面前并不算太高的小丘,止步不前,缓缓的,开口问她:“子眉,魏将军说的……就是这里么?”
她微微点头,道:“是。他们就葬在这里。”
岩浪没有再说话。良久,才叹了声:“呵……”低下头,自嘲地笑笑,“看来这么些年他们……确实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
“呵呵,子眉……你看,其实一直不得解脱的人,似乎只有我自己而已。”
洛子眉轻轻转过头,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只是死死咬紧了唇,将他搀得更紧了些。
站在丘下沉默了很久,他只是静默着,仰望那座小山丘。千万种情绪从眸中闪过,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除却他,怕是谁也读不懂这份坚守了一生一世的爱吧……
直到他终于起步,她才赶紧再扶住他,陪他一起踏上这座仰望了一生的地方。
从前不敢问不敢碰的这个地方,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一座很简陋的坟茔。
长满了荒草的土包前,竖着一根从中劈断的木桩。隐约还能辨得清上面的文字——“段之凉夫妇之墓”。
谁又知道,这三尺黄土之下埋葬的,是那样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是那样一段生死相随的情意?
坟茔中的那两人可又知道,有个人因他们,被牵绊了一生呢?
岩浪缓缓地在墓前坐下,洛子眉拿出带来的食盒,在坟前摆上了祭品。而后拿出酒具,斟好酒,递给他。他没有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块木碑,盯着上面的字,没有说一句话。
她知道他奈何不得他,只有端着那杯酒。陪他沉默。
“珊儿……”岩浪终于开了口。那样温柔地呼唤着这个融进他生命中的名字。
“珊儿,我来看你了。”他仍然未动,只慢慢地说着话,仿佛殷羽珊就在眼前一般,“你素来就爱干净,这样的地方怕是住不惯吧。”
岩浪看着那木碑,眉头皱了皱,又是长叹:“段之凉夫妇?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当年离开我……也无非就是要这样。”
突然,像心头一道闪电划过!他猛然摇头:“不对!是魏虎错了,他不了解你!他们都不了解你!”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洛子眉被这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赶紧抢身去夺他的匕首,却被他一把推开去。他只是拿匕首向木碑划过去。
他用匕首在木碑上极小心极认真地刻着什么,目光随着手中匕首的起落,闪动出异样的温存。
洛子眉这才看清了——他是在小心翼翼地刻着一个名字:殷羽珊。
他只是将自己的每一寸相思和爱意刻进去,一笔一划,那般深情而执着。仿佛手中握着的才是他的社稷,目光所及才是他的归宿。每一笔刻下去,他的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一分。无法与她长眠地下,她也不要他给的名分……那便罢了。就这样静静地陪她,用心地描摹她的名字,这就是他给她的相守。哪怕只有这短暂的一刻。
岩浪的手在颤抖,匕首在木上留下时深时浅的划痕。他显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手突然顿住,再使不出力道。他猛地抬起左手,紧握住发抖的右手,将匕首再一次挪向那个名字。
“什么叫……段之凉夫妇?她也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连死都不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仍旧在艰难地刻着,“她那样要强的性子,定是不能依的。”
“这里也是她的墓,一定……一定要有名字。不是段之凉夫妇——是段之凉和殷羽珊……是殷羽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就只是用力地刻。直到最后一个“珊”字刻完,用尽了所有力气,连匕首也握不住。
“啪”的一声,滑落到地上。
洛子眉终于忍不住了,紧紧用手捂住嘴,小声地呜咽起来。
他的脸上有微弱的笑意:“这样便好了。我该早些来……他们不懂你。你从不肯附庸与任何人的……就算是段之凉也不行。”
顿了片刻,再抬起手来,覆上刚刚刻好的那三个字,细细地摸索着,来来回回。
“珊儿,当年你待我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指尖顿住,停留在那个名字上,“我想了这么多年,始终想不透。又或许……是早知道了,只不肯相信罢。”
“有时真觉得后悔。你说,若是当年我不那么贪心,不要想去统一天下,不去攻占帝都的话,你就不会再遇到段之凉……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本想送你一个天下……到头来,却还是因天下失去了你……咳咳咳……咳咳咳咳……”说到末尾,心中剧痛难忍,病发猛地咳嗽起来。
洛子眉赶紧上前来扶他:“不要再说了!我们走吧,走吧!”
岩浪捂住胸口,趁着洛子眉来扶,夺了她手中的酒杯,踉跄着站起身来。
“段之凉——”他端着那杯酒,对着那坟头,大声喊出了这三个字。
这一个名字,是他心中从不曾抹去的阴影。
曾几何时,他们两个人的成败便关乎天下苍生的命运。可如今,究竟是谁败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岩浪是笑到最后的人……又有谁知道,他是怎样地羡慕着躺在地底的那个人?
段之凉输了一场战,而他——输了一辈子。
他苦笑着,倾杯,将酒洒在黄土之上。看着酒水慢慢地渗进去,渗进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痕迹。
“段之凉……段兄……”他突然缓下声来,第一次对他用了这样的称呼,“我虽然怨恨你,可我也敬重你。想起来还是觉得遗憾……光顾着跟你打仗了,却忘了和你喝酒。”
他握紧了酒杯,环顾着周围的青山绿水,轻轻一叹:“我们斗了那么多年,谁也没有捞到半分好处。早知今日,当初……又是何必?”
“得了天下如何?守了江山又如何?世人都说我俩是英雄,可末了,不也是一抔黄土加身,一世英名富贵谁还记得?谁又在乎呢?”
无人应他的话。只有远处潺潺溪流声,伴着他沉沉的叹息。
就这样安静下来,他默默伫立在那两个人的坟前。久久站立着,仿佛那便是一生一世。再听不到风声水响,看不到锦世年华,时间就那么止了步。
转眼,便暮色四合了。
“……我们,回去。”他突然开口,声音只是疲惫,像是倦极了。
回去。回到没有遇到这两个人的过去,回到不曾与她相识的过去……似乎那个时候,他要快乐纯粹许多。
“子眉。”他转过身。从那两个人的世界里转身,“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