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昌帝国一品左将军魏虎此时正坐在竹楼的正室,顾不上啜一口清茶,忐忑着等待着什么。
直到炽帝在冉族神医洛子眉的搀扶下从里屋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他老了,于是越来越害怕面对死亡。
更何况,他一直以来这样敬重着的后辈,如此才华卓绝的人,竟也要死在他的前头……
“魏将军。”岩浪坐下来,笑着唤了他。
“末将在!”魏虎马上站起身来,似又回到了那段为他打天下的日子。整装待发,待他一声令下,便随他收拾那残破山河。
那时候还有神机妙算的军师邱复、还有勇冠三军的大将商回,还有平野公岩浪的意气风发……但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那些同僚们都已不在人世,久到他不愿意再回想,一想起来便觉得心慌。
岩浪伸出手去,顺手去拿案上的茶盏。
突然的静谧,只剩下岩浪手中茶杯的声音——手,不能自抑地抖动着,杯盖与杯口轻碰着,发出“叮叮”的急响。
魏虎陡然一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炽帝的病情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向站在炽帝身旁的女医者投去询问的目光,看到她眼中的悲切,他才终于是信了。
那个总是给世人以奇迹的人,也终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么?
岩浪久久地盯着自己发抖的手,苦笑。慢慢放回了那盏茶,言语犹是泰然:“呵呵,还真不叫人安生,你看看,茶都喝不上了。”
“主上……”老将军心中五味杂陈,再说不出话来。
岩浪将昔日部下的神色看在眼里,知道他心中难过,于是笑着转了话题:“魁儿有段日子没来看我了。是最近朝中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魏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猛地吃了一惊:“主上……这话从何说起。”强自定了定神,接着道:“您的眼光没有错,皇上他确是难得的治国英才,年轻有为,乌昌国力日益强盛,疆域有增无减。从四陆前来投奔的人才更是多如牛毛……”
“行了。”岩浪便打断了他的话,“魁儿日后的作为必不在我之下,我一直都相信。只是那孩子太偏执、太骄傲,有时候未必狠辣无情了些……老将军,虽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心里怨恨他。”
魏虎一惊:“主上!末将不敢!”
岩浪继续说下去:“别说是你,就连我都怨他!商回是开国大将,战功赫赫。就算是真犯了错,罚得也太重了……倘若是我早些知道,也不至于让他到这样的境地……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岩浪便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主上!”“炽帝!”
侯在门外的几个太医也迅速跑进屋内,各族神医也齐齐出现,站在门外等候差遣。洛子眉去扶他,他却咳嗽着喘息着推开她,只是说:“问……替我问问魏……魏将军……”
她的心里陡然凉了。却只能安抚他:“好,我替你问他。你不要着急,不要再说话了。”
他这才安了心。被扶进了里屋去。
屋内燃着宫中送来的龙涎香。
洛子眉怔忡地坐下,暗自叹了口气。
“洛姑娘。”魏虎有些担忧地打破了沉寂,“主上的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她微微转过头,看向案上他方才放下的那盏茶,道:“他随时都可能……”叹息着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将那样的话说出口。
魏虎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眼中已然噙了浑浊的老泪。
“魏老将军,子眉想与您借一步说话。”洛子眉起身,向门外走去。魏虎也站起来,快步跟上。
走到楼外的山阶上,她停住了。
从这里望去,七鹤山景尽收眼底。遥望,烟雾缭绕,层峦叠嶂。朦朦的云雾之间,仿佛包罗了天地万象。洛子眉恰似融在这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之中,白衣胜雪,黑发如瀑,盈盈立于其中,恍若偶落凡尘的仙子。
魏虎站在她身后,看到这样的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果然是如此。”
“魏将军?”她回过身来,有些不解。
“没什么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老将军赶紧说道,“只是突然觉得姑娘像老夫的一个故人。”
“哦?”她淡淡一笑,像是说着在平常不过的话,“是殷羽珊吗?”
魏虎却是一愣:“主上也这样说过?”洛子眉轻轻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说。可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
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呢?她这样一个医家女子,何以得到他那般信任?何以让不近女色的炽帝对于格外的关照?在每一次他恍惚中呼喊那个女子的姓名时,她便明了……她只是殷羽珊的影子而已。
也许,她和那女子是有几分相似的。可她终究不是她,他也始终不曾将她完全地看作她。所以他们之间从不曾逾礼,聪慧若她,也只是另一个女子的替代品而已。
“洛姑娘叫老夫出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魏将军见她神色异常,便赶紧换了话题,“方才主上进去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问老夫……”
她微微一滞,稍有迟疑,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没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只是关心朝廷而已。”
“这样说起来……”魏虎说着,长叹了口气,“朝中确实有天大的事情。见主上病重若此,老夫实在是没敢说。”
洛子眉见魏虎神色严肃异常,便知道事关重大,急问:“出什么事了?”
“朝廷近日在加紧备战,而交战的另一方……是盐胡。那盐胡的王妃,正是主上和皇上的亲妹妹岩莺公主。”
洛子眉闻言,猛然怔住。
魏虎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洛姑娘也能明白这其中的难处,皇上和公主都是主上的亲人,如今这般兵戎相见,想是他最不愿见的。可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又实不敢瞒着主上,更怕瞒不住。刚才主上问起,竟像是有了些猜疑似的。唉……”
洛子眉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莫名的酸楚泛上心头。紧紧地攥了拳头,任指甲嵌进掌心,也觉不出痛来。岩浪啊,这究竟是怎样的命运?天道不公。这一生,他桩桩件件的事都是为了别人,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没有。
亲情,那是他如今仅剩的一丝安慰了,可连这,也保不住了么?他的身体怕是再也受不住这样致命的打击了。
——那么……就算我只是个弱女子,也一定要拼了命去保护你,再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她猛然回头,向老将军微微一笑。这一刻,魏虎被这女子眼中的睿意与平静所镇。
“魏将军,子眉有几句话想请您转告皇上。”她缓缓地开了口。
觉察到洛子眉语气的变化,魏虎虽疑惑,却只接口:“洛姑娘有话请讲。”
“请您告诉皇上与公主,如果……”她顿了顿,接道:“如果他们心里还有这个哥哥,就将恩怨先放下,待炽帝离……离开以后,是战是和再行商议吧。”
“洛姑娘?”魏虎有些诧异。洛子眉轻轻一笑:“魏将军,倘若他们二人还念及一丝亲情,便必定知道该怎么做。烦劳您了。”
洛子眉语调平和,但话中却似有慑人的威严。
魏虎对她也不禁刮目相看:“姑娘的话老夫自会带到……主上这里,就拜托姑娘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老夫就……”
“将军!”见魏虎要走,洛子眉突然急叫了一声。这一声有些慌乱,让魏虎也是一惊:“洛姑娘还有何事?”
她犹豫了一会。终于叹息了一声,问出了岩浪嘱咐她的那句话:“炽帝他想知道墓在哪里……”说着,兀自苦笑起来。纵然万般的不愿,却还是替他问了:“殷羽珊和段之凉的合葬墓,在七鹤山的什么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