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竟会放了我回去……真没想到。”殷羽珊侧过脸,朝身边的平野公微微一笑。
时过境迁,当年的人却再不复旧时的心境。曾经的敌人如今就在自己身边,摇身一变,成了要携手一生的夫君。人生,的确离奇得有些残酷。
平野公坐起身来,珊夫人轻轻地为他披了件外衣。
“你相信吗?”他突然开口道,“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还会再见面,果然……”
他猛然住了口,刻意回避什么似的,生生止住了后面的话。
可是,他本就不是个适合细腻的人。直率而豪爽的烈族人说话一向口无遮拦,他原本也是如此,却只是为了她,变得格外的小心翼翼。但到底显得笨拙,每次他吞回去的话,她都早已经知道。如同这次——
也许他是想说:果然我们又见面了——却没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
“傻瓜……”她这样称呼这个北陆的王者,似乎只是在唤着一个稚气的孩子。事实上,他本就是孩子性格,典型的烈族人秉性——如风一般捉摸不定。他有时会对她发火,可马上便会后悔,只从来不会认错。他做事总是有绝对的理由,却是毫无章法可循,他的确给人太多的意外。
就像是五年前,她从烈族的营地回去之后,听到了乌昌退兵的消息。
毫无声息的,二十余万烈族军队消失在端朝边境,端军不战自胜。
“你可是为了我退兵的?”她本是玩笑似的问他,却没料到他会郑重地点了头。
“何不跟勋王讲了条件再撤呢?只要你开口,他一定肯把我给你。”珊夫人苦笑着,提起那个端朝的先皇,再也不愿用“父皇”来称呼。
“我当然知道,”平野公淡淡地说,“但你不是物品——我不想拿你来做交易。”
他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敲进她的心里。原来,这道理他也明白。
那么,为什么那个人……却不明白呢?
端朝北部,七鹤山南。端朝连营而息,枕戈待旦。
营中副将魏虎安排了夜哨,防止烈族人偷袭。
主将大帐中仍然亮着烛火,帐帘大开,段之凉默默地站在风口,全然没有睡意。他缓缓抬起头,星月的光辉映着他清俊的脸,恍然有些不真实。
记忆中有个小姑娘对他说:“之凉哥哥长得像女孩子——怎么可能当得上将军呢?”后来,当他穿着银制的盔甲站在她的面前,她又很快地改了口:“之凉哥哥一定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将军!”
段之凉轻笑出声,但很快的,笑容僵在了唇边。
殷羽珊……终究是不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是期待些什么,只是这五年来他从未娶妻。真是个厉害的丫头呢……从小到大,他习惯了纵容她的倔强,他知道只要他不合她的心意,她便会哭着闹着让他顺着他。是他一直以来太惯着她了吧——要不然她怎么会用死来惩罚他?然而,她做到了不是吗?那注定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
“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凭什么拿我做交易?”
她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如今想起来仍然叫人心惊。那是她绝望中的最后一声呐喊,他本可以救她,然而他没有。
五年前,与乌昌斡旋之时,南陆赤族大举进攻端朝,朝中乱党也趁机造反,精锐之师又集中在北陆。仅一月,赤族大军便逼近帝都。到北陆求援的兵马被乱党劫杀,将军段应瑞在连战四天四夜之后以身殉国。
等段之凉与殷羽珊携大军回朝之时,早已经物是人非。勋王已与赤族达成和议,将南陆三州割于赤族,并将朝月公主嫁给赤王。
“带我走吧,之凉哥哥……求求你,带我走好吗?”她去到他的府上,对着一身缟素的他苦苦哀求。在父亲的灵堂上,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意。竟然是那样的——原来并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来这个金枝玉叶的刁蛮公主也是一直喜欢着他的。
倘若当时抛弃了全部带她走,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
可是,不能啊!
国破家亡之际,段家人怎能为了一己私利而退缩?将门段家世代拼杀于沙场,个个是精忠报国的英雄,如今父亲尸骨未寒,他怎能就这样逃了?
忘了自己是怎样拉开她的手,忘了自己是怎样对她说出那些“以国为重”的违心话,他只是记得她的脸色赫然变得苍白,几近疯狂地哭着喊着,直到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她离开将军府的时候是笑着的,一如他所熟知的骄傲。
可是他明白,她的心在那一刻,便死了。哀莫大于心死。
端朝的幽族人都拥护和亲。如果嫁一个公主便可以免除战争,何乐而不为呢?这是端朝所能付出的最小代价——可谁又在意过她的感受?
于国家安危来说,一个女子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那时候,他自己怕也是这样想的吧。
如果再回到五年前,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本来命运应该是那样的——
她嫁到赤族,做了王妃。在那里平静地生活,生儿育女,直至安详地死去,被载入赤族人的历史。而他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当上段家又一代名将……
可是,他没有料到那场阴谋,正如他没有料到她的死。
他没有勇气去为她送亲,于是……他似乎又错了。
次日,魏虎带先遣军奇袭乌昌,未按段之凉的指示从西路出击,而是选择了东路,结果兵败被俘。
乌昌大营中,魏虎被押到平野公面前,却只是横眉斜睨。商回猛地将他膝盖一踢,使劲压住,这才勉强让他跪下来。然而,他却双眼望向另一边,根本不正眼看座上的平野公。
平野公却并不恼怒,道:“魏将军也是个人才,不如归顺我乌昌……”
“我呸!”没等平野公把话说完,魏虎便是一声怒喝,“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幽族人宁死不降!”
五年前,被押到他面前的殷羽珊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他这样想着,居然有些失神了。
“我只是悔不该违背段将军的命令,自以为是……我真是该死!”
“又是这样的话么……”他低声喃喃着,锁紧了眉,站起身来,心绪竟然莫名紊乱,过了一会儿,走到魏虎面前,俯身问,“段之凉……如何?”
魏虎几乎是不假思索:“段将军是幽族人的神明!”
平野公的眼神陡然一厉——神明?怎么可以!殷羽珊也是幽族人啊……在她的心中只能有一个神明,只能是他岩浪!
他近乎疯狂地想要占据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心,她的思想,她的意志。那都是只能属于他的,却偏偏有这样一个段之凉!他不知道如今的殷羽珊是否爱着他,只知道她曾经那样深深地爱过段之凉。就连那一次,她原本也并非在等他。只不过不早不晚的,被他给救了。
他永远忘不了他拦腰将她抱上马的时候,她失望的眼神。他曾以为他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只一人一骑便把她从乱军中救了出来。
可原来,那并不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