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墨意正浓。山顶缭绕的云雾,似乎被那清冷的月光染成了玉色。
坐落在山间的竹楼,也在这宁静的夏夜显得安然而平和。
西阁寒帘半卷,静默的深夜,仍有一灯如豆。坐在妆台边的女子纤手握着一把木梳,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墨云般的长发,月色照进窗台,映上她美丽素净的脸,便像是掩了一层霜。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帘上,欲放下那一半,却又仍念着什么,探出头去,向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望过去。
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那里也是亮如白昼的。那个人,便是在这样的光亮里,被不眠不休地照看着。他的病是越来越重了,哪怕他从来也不肯承认。
一年前,寰帝密宣各族最盛名的医者到了七鹤山。她,洛子眉,冉族第一神医,也自然位列其中。于是,便这样认识了他。然而在这之前,她从未曾想到过,那名动天下的传奇人物会成为她要医治的病人。
那个曾终结乱世,统一天下的王者,那个抛下了江山社稷,离开帝都、从此杳无音讯的炽帝……原来竟是在这里。在这七鹤山上,如一个立于尘世之外的隐士,过着远离繁华喧嚣的清淡日子。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
“洛姑娘!洛姑娘!”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呼唤也是焦急万分。洛子眉赶紧起身打开房门,是伺候在岩浪身边的丫鬟,问:“怎么回事?”
“那边、炽帝那边……”丫鬟断断续续的话还没有说完,洛子眉便已经了然——是他的病又重了。她飞快地拿了药箱,披了件外衣,匆匆向那间明亮的屋子奔过去。
等她到门口的时候,一道来的各族医师们已然候在了门外,皆是满脸焦急的神色。
正屈膝要跪下去候旨的时候,屋内的总管赶紧出门来吩咐:“洛姑娘,炽帝有旨,宣您即刻看诊。”
医师俱在,炽帝却唯独只宣了这个女医者进去。洛子眉也并不说什么,只急急应了一声“是”,便携了药箱匆匆进了门。
快步走到他的床边,看到脸色苍白的岩浪,不觉一怔。这一眼她便已然知晓,他竟几乎已是病入膏肓了。额上冷汗涔涔,紧皱着眉头却始终不吭一声。那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病痛,他却不仅生生承受着,还苦苦撑了这样久,顽强地抵抗着死亡,奇迹般地活到了如今。
她略一定神。熟练地从药箱中拿出医具和药物,手指搭上他有些发烫的腕。他似乎被惊动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眉仍是紧皱,但眼神是平静的,声音很虚弱,却镇定而平稳,不容人置疑:“子眉……辛苦你了。”
洛子眉微微一愣,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酸楚莫名。开口却有些责备:“不要再说话了,好好躺着。”取出了数根银针,又像是想到什么,语气柔软起来,“若是疼得厉害就叫出声,不必强忍着。”
岩浪闭上眼睛,痛苦并未消减。听了她的话,只微微一笑。
天渐渐亮了。
晨光熹微,天气晴好。
屋外仍然跪着一地,洛子眉守在岩浪塌边,一刻不敢怠慢地看着他。此时他已经退了热,熟睡了几个时辰。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手,轻轻地伸过去,握紧了他的手。
岩浪睡着的时候仍旧是皱着眉,的确是太痛了。可是,即便是痛到如此,他还是未曾吭过一声,就那样默默地忍受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不让任何人知道。除却身体的病痛,他的一颗心里,又独自藏了多少伤呢?一定是有的……否则,他怎么会每次沉睡中都会重复着那同一个名字——“珊儿”……
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这一年来的相伴,她深知他待她与旁人不同。或许他真的是太寂寞了吧,他常常会给他说起他的过去。那些戎马倥偬、那些风发意气,她从他疲惫的眉宇间找寻那昔日少年英雄的风华,却只看到他眸子里被岁月沉淀之后的,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
有那样两个名字,是他总是在小心翼翼回避的——殷羽珊。邱复。
后来是魏老将军来探病的时候,她才从他口中知晓了那样的故事。那两个他藏在心底的人,居然都是曾经背叛过他的人。即使被他们伤害若此,他却依旧把他们放在了最特别的位置。一次,又一次,总是成全,总是原谅。
洛子眉抬起手,指尖自他的额头轻轻划过,在鬓间的几丝银发处,顿住。
刚到中年而已,他却已然生了白发。这样早早地便老去了。人活得越累,便老得越快。坐拥了江山万里、演绎了一代传奇的岩浪,竟是这样的辛苦劳累么?洛子眉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他在她的眼里不像是个英雄,也许……他更像是个孩子,被众人抛弃的、无依无助的孩子,她无法不心疼他。
无法丢下他。
突然,洛子眉感觉到他的指在她的掌心微微一动,她马上站起身,倾身向前:“你……”
话音就这样空落落地断了,她脸上的笑容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滑落的泪——他仍旧昏迷着,意识模糊,却从齿间吐出了那无比清晰的两个字,还是……“珊儿”。
“珊儿,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