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周叔躺在大堂右边的木板上,脸上盖着香纸,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躺着的地方让人心慌且不安,犹一个石人平躺在那儿,没有了灵魂。
这一刻,我才真实感到周叔已经不在了!
我在院前的槐树下看到了小黄狮,它低头挨着那快干枯的槐树。我走到它的身边,它稍稍抬头看了看我,我在它的眼里看到一丝惊喜,随后却是一种碎心的绝望,它的眼里噙满泪水,匍匐的身影让人心疼得窒息。
我低下身抚摸它的头,它很温顺,却也有丝丝的嗷叫声,在这声音里我仿佛看到了曾经它躺在周叔的怀里,舒适的吮吸着阳光,还不时回过头冲周叔嗷嗷叫。看到此刻的小黄狮,我才明白:那个给予我不曾有过的爱的周叔,便真的这样离开了!
小黄狮看到了堇堇,它对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起身冲向堇堇,而堇堇也好想知道似的,她俯下身来,在它冲到堇堇的怀抱里的那一刻,我的心是颤抖的。躺在大堂里的周叔看到这画面,一定会欣慰微笑。
它在堇堇的怀里,像是在诉说老主人离开了它,它哭泣且悲伤的想回到主人的怀里。
堇堇哭了,这一路我都不曾听见她的哭泣声,而此刻她便哭出声了。
接下来便是葬礼,葬礼由周叔的大儿子来操办。周叔的大儿子叫周华,身高七尺有余,国字脸,脸色偏白,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跪在周叔遗体右边的地面上,地面上铺着稻草扎成的席子,我想旁边系着麻布的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我想这就是披麻戴孝吧!
晚上的时候热闹起来了,一点儿都不像葬礼。
这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小黄狮,或许它也在以它的形式悼念亡者,一种超出我们认知的方式。
近暮色下沉时分,吹唢呐的师傅来了,在大门前吹了近五分钟,进了大门,又在堂前吹了近三分钟,然后出了堂,吹着长号,放着鞭炮,他们然后就坐在早已安好的大门前的右边椅子上。
晚上正九点十分,阴阳师傅来了,一身黑衣,他在大门前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术语,进了大门,对着四个年轻人和周华念着咒语,然后把遗体抬进棺材,还有一些具体的要求,我没有看清楚!
然后那些亲人就跟着那位师傅后面,哭着,喊着,念叨着!一个个都痛哭流涕的!
堇堇除了跟周婶说些安慰话外,到现在一直未开口!那一刻,我看到小黄狮,它跟在堇堇的身后,它的毛色不再那么鲜艳。
她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周叔遗体进馆的那一瞬间,她无声的流泪了,靠在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明白男人的肩膀不啻是承担责任,更是自己女人的港湾!
我们来到的第三天,周叔便要下葬了!那是在早上。
所有的人都回避,在起棺的那一刻,除了抬棺的人!
我没有跟随而去,我陪堇堇去往雪村的观音坳,小黄狮也在,到进村为止,它一直跟在堇堇的身后。这里说是观音坳,却一座观音像都没有,那些用木头雕刻的神像我一个也不认识,它很小,立下山下,里面有五樽神像,被烟熏得都快失去了面目!
我站在外面看着这里的一切,眼下方是一片片农田,还有一棵巨大的树,至于那是什么树,我真不知道,只是初冬已到,它的叶子仍那么绿。小黄狮就在我的脚旁,我低下身,把它抱在怀里,它看了里面一下,然后伏在我的怀间。
堇堇在里面烧香烧纸祈福,期间一个村民走过,对着观音坳一拜,然后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间心情竟能如此平静下来,或许这是在山腰间,向下看去,心能舒淡一些吧!
曲折的道路从山下一直蜿蜒上来,到了山顶,从这里望去,看不到头,在这条道路旁有一条水沟,一直沿着这条道路,不知道源起何处,又流向何方!
听村里人说,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九是村里最重要的节庆日,那一天是菩萨降生的日子,所以村里人都会到这里来拜祭,这小小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带着香和纸,还有祭品,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装着虔诚的心!
有的还特意去城里买五件新衣服,只为那一天烧给观音坳的神像,这里供着的这五樽神像,祈求接下来的日子更好;有的来这里就为了那最后烧尽的香灰,带着小包香灰给家里的病人;有的来这里摆个小摊,做起了小生意……
我想在这么热闹的日子里,小黄狮一定是不会缺席的,它会是最大的惊喜。
听说以前周叔病的时候,周婶就来这里求过香灰,回家伴着水喝了,小缓了一阵子,就慢慢好了。只是这阵子还没到节日了,还没等到就先离开了!
突然有东西掉在我的手里,举手间却不见了,抬头仰望,天空飘来了雪花。
雪村,下雪了!
熙熙攘攘的白花飘满了雪村的天空,定睛细看,这也不是天空,是星空,那都是形状各异的星星,我想这是在为一代人的记忆而举行葬礼!
“很美吧!”堇堇来到我身边,看着星空,说的第一句话!
“嗯!”说话间,小黄狮像猫一样跳到堇堇的怀里,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猫。
我们就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任它飘在空中,飘在树上,落在树枝上,覆在地上,如此静谧,如此自然!
“要是早十天就好了!”堇堇说。
“一样能看到,这是专属的白雪!”我说。
“是吗?”
“是的!”
我们沿着这小路蜿蜒上山,雪花飞舞在我们身边,安静极了,仿佛我们已经变成了那白白的雪,随着它们一起自然的舞动。
来到山顶,视野开阔了许多,心境反而不怎么平静,旁边有一块石碑,两角已经破碎,上面陈旧的刻记已然看不清,我想应该是一些有关雪村的故事吧!
不禁抬头仰望延城方向的天空,此刻风吹得紧,白雪霏霏!
山的背面是松林,白雪还没有覆在地面,抬头一望,便是松枝,虽然已枯寂,仍旧魅力!
从山的背面下山,一路都在松间行走,没有了动物的叫声,总觉少了什么,不过堇堇看来心情不再那么沉重,这也就足够了!
此刻对于地位、名誉和世间荣华倒看开了,别无所恋,这真是一个好归所!
白雪深锁的山间,松林密布的小林,一男一女行迹其中,男者看着女者,女者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小狗,故去了浮世俗华,从此隐迹雪山!
下了山,送葬的人陆续而回,一切渐渐回归本来的样子,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离开了而已!
夜晚到来,打开窗户,月华普照,到处一片雪白,反射着群山密树,赏心悦目,极富情致。不由想到延城里的生活,再怎么奢华,也无法与之比拟!哎,若是能让死去的人复苏,共赏此景此色,那该有多美妙呀!然而更多的只是无奈!无奈!
第三天,堇堇去拜祭了周叔就准备回延城了!
周叔在离雪湖五百米的上方安息,墓碑便对着雪湖中心,像一个守卫者!
小黄狮又再次站到了雪村与外界的线上,我听到了它的声音,“汪、汪、汪”。
“小黄狮是出生雪村的,它不会想到外面的世界!”当我听到声音时,堇堇是这样说的。
然而很奇怪的是,我们很想待在雪村,可总是来得很突然,去得很匆忙,停不下了!
自己真想说一句:在这浮华的世界里,我只想停下来静静!却又不自思考:人的一生,有谁是被需要的吗?只是一个人而已,或孤或独,没有被谁需要,深寂的心萧只空下一个人,默默凉透一丝温存的心,犹自卑者在心爱的人面前零离破碎,痛苦挣扎,那心瞬间掉进了冰窟里,也不想走进人里,害怕得到之后的失去,默默承受一份悲伤,一个人,一个自己的世界,也挺好!甚至不如无爱无恨,也就无须悲、哀、愁、苦、痛!
在雪村我听说有这样的一句谚语:一死即三人。意思是说一死人就会连着两人,在你所知道的范围内,会有三个人陆续离去。
我不知道这到底源于何处,又有多少人会出现在这道谚语中,或真或假,这无关紧要,至少我是这样来看待的。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和堇堇回到延城的第二周,父亲就突然去世了。
第一周我都陪伴着堇堇,幸福的人都相似,不幸的人却有不同的不幸,但不论幸与不幸,陪伴都是一剂良药。
我的父亲在我的一生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给了我生命,不论生命中的好与坏。
我是不孝的,当我意识到的时候。
这消息是我妹妹告诉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已记不清他的容貌,还有声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一周之后我参加了葬礼,很奇怪,自己会是参加葬礼。在葬礼上仅仅待了十五分钟,我就走了,我去到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也不再是那么清晰,记忆中那个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思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想那个背影对着窗外到底沉思着什么,我并没有得到答案。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抽屉最里层找到了一张病单,那是好久以前的,比我还早,我看着里面的内容,脸色苍白。
他有毛病,不可能让母亲怀孕!那我呢?这是我所从病单上得到的信息。
我瘫在地上,看着这张宣告身世的病单,我苍白的笑了,这真是讽刺呀!
他没有给我生命!他连生命都没有给我!
我回想起他生前的一切,怪不得这么对我,原来自己不是这家的人,也难怪,我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假使他把这个秘密给毁了,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我也是开心的,至少我心里还知道我是有根的人,然而此刻我无本无源。
自己走了近四分之一的人生,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糊涂,连根都消失不见了,找不到源头,真好,真好呀!
她是我的母亲吗?那个我一直心里最重要的人,那个我心灵深处的记忆存在的人。此刻我都产生了怀疑,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不可信。
她是因为我死的吗?我多想是呀!那样我愧疚了这么多年我还能找到理由,不然真是一个傻子,可自己却不知道,这比傻子还不如。
我为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已经不存在的人忏悔了近二十年,她在我心里是多么幸福的,是多么的重要,甚至就是我自己的人生了,到头来却是如此。
他可真狠,死都死了,还不让我安宁,还不让我安心,还不让我睡个安稳觉。他可真是一个好人,死了都还操心在世之人。
我把它揣在兜里,迷迷糊糊地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家,不,连所谓都谈不上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随便买了几瓶酒,就想喝,喝得不省人事,那就最好了,可总喝不醉,总是醒着的,此刻为什么要如此清醒,想醉一场都难,胡乱的走着,走着走着又回到了这里,以前最不喜欢来的地方,此刻竟然潜意识走到了这里,真是惊讶!
我没有进门,在门口我看到了那个母亲,她在忙着一切,我突然意识到她是知道她的丈夫的,也就意味着她知道自己,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真是可笑。
想起以前的一切,自己还嫌弃人家,自己呢?甚至还不如人家,至少人家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在哪里长大,知道自己的父亲,知道自己的母亲,而自己…,想想就可笑。
以前还当自己是主人,拼命维护自己心中那个母亲,而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维护谁,突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如此奇怪。
她肯定在看我笑话,而自己就是一个傻子,还在其中自娱自乐,甚至她还奇异的同情我,想起她对我奇怪的好,我真觉得我自己像是一个被玩弄的玩具。
“堇堇,你能陪陪我吗?”
“你怎么了?喝酒了?”
“喝了,却不见醉!”
“你在哪?”
我说出了地址,自己坐在马路边,手里拿着酒罐子,一口接一口,时不时吹来一股冷风,直叫我打哆嗦!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听见耳畔有声音,依稀看到了紫堇,我被她搀扶到车上。
“我今天,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原来不是自己,你说可笑不可笑,真是可笑!”
“堇堇,你知道吗?我不是一个人,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可笑吧!”
我一路上不知絮絮叨叨了多久,紫堇就听我说醉话,也是真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有点晕头,可能真的是喝多了,可醉了吗?
“你先洗个澡,再吃点东西,填填胃!”
“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昨天晚上!”
镜子里的自己糟糕透了,像一个从乞丐堆里爬出来似的,乱哄哄的头发,惺忪的脸庞,只有衣服稍微好点吧!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失态!
“你不问我一点什么吗?”
“问什么,想告诉我的时候你就告诉我!”
“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照顾人!”
紫堇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平常看见的我不一样?”
“或许更生活了!”
她低头触眉间的样子是我第一次看见,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我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