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雪,百草俱折,千山鸟尽,万径灭踪,愁云惨恨,天地忧怨。
天也寒,地也寒,天寒地寒人也寒!
茫茫天山雪峰之顶,一人雪白长衫,身形翩翩,孔目沧桑,长发飞散,盘膝坐于怒风暴雪之中。彷如世间万物皆与其无关,抚琴悲怜:“落霞琴,寥寥山水扬清音……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音律哀凉,愁怨断肠。
竟也不曾有一瓣雪花落于他身上。
琴,是好琴,名为:落霞三弦琴。
琴身流霞翩翩,璨耀璀目。为桐木斫成,通体髹黑漆,间有红道,胎地瓦灰。
上布天、地、人、三弦,每弦各俱其法,缺其一而山川动容,天地变色。
白衫男子爱惜的抚了抚架在腿上的落霞三弦琴,俛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眸花尽渗深情与自责。
嘣.....
一瓣雪花猝然落于琴弦之上,一弦乍而崩裂。
他凝眼而盯,正是人弦。
嘴角泛起丝丝苦笑,修长的五指再次深情的抚着琴身,哀思道。“道是有知音!既是弦断,便是人断。人弦既断,岂可生乎?”
将目光缓缓移至不远处的石山上,石山之上正插着一柄剑。
剑,是一柄好剑,似也在深深叹息.....
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剑,剑长三尺有二,利锋无暇,火红通亮,一望便让人稀奇。
此刻却积满了厚厚寒冰凛雪,在那凛雪之下,掩藏的是嗜血与寥魄。昔日的千般璀璨、万丈光芒,早已灰飞湮没、万劫不复!
若它只是一柄寻常的剑也就罢了,偏偏它却是一柄绝世宝剑。
很多年前,它也曾赫赫威名过,它曾在主人的手中大显神威,斩杀多少强敌!
剑名:赤血魔剑。
万血浇筑,引魔入剑,出鞘如恶魔潜夜而来,饮血方归!
可如今,它却被寂寥的插于此处荒凉之地,独守寒雪,凄风作伴。
试问,如此神兵,又岂安心屈身于此阴暗一角?
白衫男子放下落霞三弦琴,起身来到赤血魔剑之前,目盯宝剑,眸光出奇,脑海中不断浮现一幕幕画面:敌人、朋友、同门、兄弟....
昔日,万般厮杀、淋漓酣战,剑锋所指,所向披靡,是何其的快意恩仇。那把酒言欢、情深手足,又是何其的流连忘返。
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丝淡淡恬静的微笑。抬手去拔剑,手指刚触碰到剑柄,一股钻心的疼痛侵脑而来,胸口如遭千钧重击,天旋地转,刹那间喘不过气来....
眼前映出一个画面,她,是她!
秀发雪肤,眉眼如画,娇艳动人,姿容胜仙,嘴角那淡淡的浅笑更是万分迷人。
一把利剑,贯胸而出,而刺她的人,居然是自己!是自己!
她血喷如涌,吃力的缓缓抬起纤细右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答,答应我...照..照...照..顾好自己..不..不要让..让它控制...控制你!好...好吗?”手才到一半,却蓦然垂落。颊边,两颗凝结的泪珠闪耀着淡淡的冷光,彷佛海底珍珠、夏夜荷露。竟带着无尽的留恋与牵挂!
“啊...不!”他双眼骤然蹿红,仰天悲嚎,心中如被万箭揽射,千刀齐剐,彷如万千焦电触心,尽数纷飞炸开。
一股无比强大的暗黑之力在周身气血之内狂涌不止,如巨浪拍岸,重重都击在他的胸膛,化成一个魔鬼般的咆哮:放我出去!
白衫男子抬手猛然吸出魔剑,一团极耀眼的红光附着魔剑乍然蹿出,火焰雄浑,气势四处波及,空间大片开裂,荡化悉数雪花。
周遭世界顿时暴雷炸鸣,狂风怒号,呼呼作响!
“不要,师弟...千万别拔出赤血魔剑…!”一道焦心的声音从天际传出,紧接着一道褐色身影飞速掠来。
却已经晚了,魔剑俨然已被白衫男子拔出。
“啊...!死..统统都给我去死!”白衫男子手握赤血魔剑,狂暴用力乱挥,火焰滚荡,仿佛泄洪一般,火舌怒舔,噬尽半山积雪,似要燃尽一切,化为灰烬。
“千万别让心魔控制你,师弟..!”褐衣男子眼见为时已晚,极力的唤醒着快要入魔的白衫男子“别忘了冷月是怎么死的,她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冷月,冷月...?”
冷月这个名字似乎让白衫男子清醒了不少,通红如火的双眸渐渐暗淡了些许,脑海之中映出模糊的画面,冷月那娇艳动人的身影,淡淡迷人的浅笑。
哐当一声,手中赤血魔剑跌落于地,念念不停。“对,对,冷月不想看到,不想看到我这样....!”
“克制住你体内的魔性..!你一定能行的!”褐衣男子见白衫冷静了不少,大呼了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是塞了回去,眉头上的冷汗也渐渐散去些许。“师兄相信你,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
白衫男子猛喘了几口大气,望了望褐衣男子,点了点头,盘膝而坐,两手作子午诀,闭目吟诵清心诀“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白衫男子慢慢恢复神志,缓缓睁开双眼。
“感觉怎么样了?师弟。”褐衣男子走上前来,任是有些不放心的问着。他盘腿坐下,盯了白衫男子一眼,又说。“师父他老人家就是担心你会因思念冷月而再次触发体内魔性,所以连夜遣我从蓬莱赶来天山查探,以防不测。没想到果真如师父所料,你体内魔性依旧难除,就连这常年冰封的天山之顶的极寒都无法克制魔性。”他叹了口气,心有余悸的说道“师弟,你刚刚险些再坠魔道。”
白衫男子点了点头,沧桑英俊的面颊上挂满惭愧和自责。“师父他老人家近来身子可好?”
“师父道骨仙风,你不必挂心。”褐衣男子略是惋惜“师弟,都这么多年了,还放下那件事?”
“师兄,你不会明白的...”白衫男子垂首凝盯自己沾满正道人士鲜血的双手,还有那一剑,刺入冷月胸口的那一剑,冷月临死时的画面。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内心宛如刀剜一般的痛楚,深邃的眸中泛起阵阵涟漪。他将目光呆滞的投向远方飘渺的天际,语气低沉哀凉。“师兄,你说为何如此造化弄人?”他颤颤抖抖的抬起双手,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挂满苦笑嘲讽“呵呵....居然是我亲手杀了冷月....!”
笑声之中,那誓要将苍天生吞活剥,把自己碾碎了去般的仇恨与愤怒,宛如眼前这怒风暴雪似般,席卷一切。
“放下吧,师弟!”褐衣男子叹了口气,望了望眼前纷飞雪舞,拍了拍白衫男子的肩膀,开导道“风本无形无相,身随影行;云亦聚散无常,飘渺不定!纵使穷究玄机,也算不清天上风云之反复,世间沧桑之变化!这便是天意...!”
“天意?”白衫男子冷笑反问“何为天意?”
“为何世人总想得知天意?”褐衣男子浓眉紧锁,语长心重。“岂不知天意难测,不知比知更为幸福!”
“我不明白...!”白衫男子幽暗深邃的冰眸子紧盯褐衣男子,迫切需要答案。
“毋用明白,随缘即行!”褐衣男子爬起身子,抬首扫望眼前这片暴雪纷飞的白茫茫世界,伸出右手接住一瓣飞落而下的雪花,望着掌中雪花渐渐融化,化为水珠,开口道“缘生缘灭,皆乃天意,是为道!”
“道...?”
“是的,道...!”
随缘...?缘生缘灭...?”
白衫男子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他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赤血魔剑,魔剑依旧火红炸蹿,嗡嗡而响,躁动不安,似要随时吞噬一切,扫灭万物。
“万血浇筑,引魔入剑,出鞘如恶魔潜夜而来,饮血方归!”白衫男子拿起赤血魔剑,久久抚视,苦笑一声。“既因我生,便随我灭吧!”
一声清脆的声音传出,赤血魔剑贯胸而出。
“师弟!你这是干嘛啊?”褐衣男子大吃一惊,飞掠过来扶住白衫男子,急忙运气帮他护住心脉。
却又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
“赤血魔剑,饮血方归!”白衫男子连涌几口大血,抓住褐衣男子的胳膊。“师兄,不..不要虚耗法力了。师弟我一心求死,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也只有如此,才能还世间苍生一个太平...!”
“你怎么这么傻啊,师弟...!”褐衣男子倾尽全力,却又无能为力,悲恸大哭。
“不用难过,师兄。”白衫男子笑了笑,又连吐几口大血,吃力的说道“师兄,有些人注定就是该死的,而且必须由你自己亲手杀死才解恨!而...而我就是那..那个人...!”
白衫男子觉得好累,好累,他好想休息,好想静静的睡下去。眼前又浮现那一幅幅朦胧模糊的画面:有酣战,有厮杀,有不共戴天,也有情深手足。有信任,也有背叛。有甜蜜,也有剜心。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时,蓬莱岛,天来客栈,那淹没在酒水之中的欢笑,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还有她,冷月。
一个让他魂牵梦绕,悔恨终生的女人!
她依旧那般娇艳如彩,丽靓胜花,嘴角的那淡淡浅笑让人不曾忘怀。
她正冲着自己淡淡的笑,她正在向自己招手。
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