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凌央走出甬道,消失在幽光之中,窦扣才怅然转过身看向桌前那个一脸看好戏的喝酒之人。见嗜鬯不语,她径直走过去坐下,把身后的背篓卸下放脚边,双手撑着下巴,与其对视。
“他可有话交你转述于我?”嗜鬯把玩着手里的瓷杯。
“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戚怪要我把玉珏带给你,二是想让你帮我解她所中的鸑鷟血之毒。”窦扣把背篓里边的青耕抱出来,放在桌上,打开层层裹住的衣物,稍稍推至嗜鬯面前。
“他如今可好?”嗜鬯看了一眼青耕,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戚怪更有兴趣。
“下半身肢体怪异扭曲,靠枴行走,已然是个残废之躯了。”
“都是因为我啊……”嗜鬯似乎陷入陈年往事的忧伤记忆中,眼神空洞,满脸悲戚地连饮三杯。
“你能帮我救救她吗?”窦扣不好打听别人私事,心里只是担心哑娘的状况。
被她唤回神,嗜鬯又瞄了一眼桌上的青耕,却起身走回石床背对她侧躺下,“我不会救魔界之人,你还是安安分分在这里做我的家奴吧。”长生草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不过觉得它长得奇特便移栽来此罢了。阴山仙草多如牛毛,这一株也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能用来换一个小丫头伺候自己倒也乐得有个新鲜事。
“她已叛离魔界隐世十几年,现在这样就是被魔人所害,也算是弃恶从善了。”窦扣简单拼凑事情的经过。
“小丫头,你可知天界多少人死在她手里?你现在要我救一个魔女,我岂不是罪人?”
“我不知道她以前如何,至少她没有伤害过我。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窦扣知恩图报,没有她和季大哥,我此刻只怕是一缕孤魂了。”
“我还没问你怎会和魔人扯上关系,又怎么遇上戚……怪,还以一介凡躯入得了阴山。”
正当窦扣想要开口,只见嗜鬯瞬移至她身侧,身形十分魁伟高大,遮住了一半的光线。只见他大掌伸出,靠近窦扣的百会穴,一缕幽光自掌心溢出,没入她脑内。“让你巧舌如簧的谎话连篇还不如我自己看来的快。”
窦扣全身动弹不得,直觉脑袋轰轰作响,头晕不已。听嗜鬯这么说应该是在窥看她的记忆,倒也无妨。窦扣干脆闭上眼,任他看好了,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到底是何来历?”嗜鬯猛地抽回手,满心疑惑,眼前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小丫头让他尤为不解,无法进入她的神识,无法感受到她的魂魄。想他修行了一千多年,自认交过手的仙魔妖灵不在少数,这还是头一回让一个凡人给弄得手足无措,然而不消片刻却突然转变成一丝诡异的兴奋。
如果吸食了她的精气,必定可以使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三界无此类归属,想必吃掉她亦无人知晓。
被人盯得头皮发麻,窦扣直觉不详,身体恢复知觉后,她站起身想向后移,“你……你想干什么?”
此刻窦扣在嗜鬯的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凡人了,而是一颗能提高修为的强效仙丹。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脖子,慢慢举高……
“你不要怪我,我修炼千年依然仙资平平,想来你应该是集天地灵气自修成形的野灵,被困于凡人驱壳不自知,这种灵既无魂魄,也无神识,不在三界管辖,吃掉你,不仅有益修为,而且无人察觉。”仙者修炼最忌讳急于求成而吸食山精生灵,此等行为同妖魔无异,一旦被天界发现,轻者革除仙职,重者永生为畜。
喉咙被紧锁发不出一个字,窦扣双手慌乱地想抠掉脖子上的大掌,脚四处乱踢,脸被憋得通红,表情痛苦扭曲。
——谁来救救她,她不要就这样死掉,哑娘还等她救,还要去找季大哥,答应了凌央要安全的回去……
体内的光束为什么还不出来?难道真的是在阴山就派不上用场了?
挣扎似乎没有任何成效,喉咙反而被人越锁越紧。
好难受,好痛苦,窦扣绝望地闭上眼,渐渐放弃挣扎,真的要结束了吗?她这迷迷糊糊短暂的一生……
突然一阵寒气穿身而过,嗜鬯被强大的仙力震到墙上再重重摔下,口吐一滩鲜血。他手捂胸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矗立的雪白身影,过膝的黑丝和衣带因出手迅疾依然在风中飞舞。
“仙尊……”嗜鬯声线颤抖,整个身体匍匐在了地上。“仙尊……我……”
喉咙被解放,窦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伴着强烈的咳嗽。她瞪大了眼睛,身子像失重的羽毛般瘫软在地,却仍想要看清这突如其来之人。
钟离阜就静静的站在门口,惊为天人,或许本身就是天人,周身一股清冷卓然伴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极美的容颜不带任何表情,发丝束于身后,少许流泻肩头,还有两缕从额角垂落至腰下修饰着极近完美的面部轮廓。此刻看着窦扣的眼神却是空洞无感,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使那双如银河般的黑眸流动一下。
“嗜鬯,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在阴山行此邪道!你眼里有没有仙尊?!”钟离阜身旁站者一个小仙童,一身粉袍,头梳双丫髻,用羽毛束住,看上去年纪只比窦扣稍长一些,不过训斥起话来,倒是底气十足。
嗜鬯脸煞白,自知犯下大错,伏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仙尊虽然极少过问阴山大小杂事,却不代表他不知,这次当真是自己鬼迷心窍了。只希望仙尊能看在他修行不易的份上,念在初犯,能从轻发落。
钟离阜指尖光绫弹出,匍匐在地上的人瞬间现为原形,被身旁的小仙童收入衣袖中。
“把它囚禁湚琉池底。”这是窦扣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如清晨林间的潺潺流水,撩人心神;如三月春风,微凉不寒。
不过……
“等一下!”虽然差点死在嗜鬯手里,可哑娘还要靠他来救,只要救得了哑娘,或许就能救季大哥了,让他吃了又如何,反正自己死了无人牵挂。
窦扣双脚一跪,抬起头对上那双无感的深眸,那人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不关嗜鬯的事,是我自愿的,并非他所逼。听闻解鸑鷟血之毒需要耗损修为,只要他能帮我救人,我一命换一命,甘愿给他补身子。”
钟离阜不语,淡然的脸染上一丝不悦。别说阴山之事,这世间的种种,只要他想看,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岂会不知这女娃在说谎。她当真要逆转生死,轻践己命?那自己倒成了从中作梗之人了。既然如此,由她去罢,可嗜鬯总归是犯了错,不罚只怕以后阴山再无规矩之说。
轻声念咒,赤炎蛇从小仙童袖中爬出,化为人形依旧匍匐在地上,像等待发落的臣子。
“我散去你一百年修为,仅此为戒,若再心生邪念,阴山之上,天界之内将再无你容身之处!”玉指在嗜鬯头顶抹过,一缕金光溢出,随后消失殆尽。
“谢仙尊开恩,嗜鬯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个处罚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人情这回可欠大了。想他虽已位列仙班,现下却深感心境还不如一黄毛丫头,着实惭愧得紧。
见嗜鬯得救,窦扣松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叩谢,又听到那小仙童肃然道:“你这个凡人居然把魔物带进阴山,既然和魔界有牵扯,自然也不是什么正道之人,仙尊若散去你三魂七魄也是你咎由自取!”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魔界,魔物的挂在嘴边,我不懂,也不想懂。这世间有何事,何人是完全的正确,完全的正道?谁规定的对错标准?谁立下的善恶之分?我只是在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如果你认为错了,你要处置便处置,反正我也无力反抗。”窦扣硬声回道,大眼死死盯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似乎不想错过钟离阜的任何一丝变化。
眼睫如扇的双眸却只是轻眨了两下,右袖缓缓抬起,漏出一小节指尖,瞬间把她腰间的小瓷瓶子给夺了过去,在鼻尖掠过,低喃:“他为何让你来此……”
听得窦扣一头雾水,他不是要处置她这个‘魔人’吗?干嘛抢她的瓶子?还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果然神仙都是怪怪的。
“这瓶子是这阴山的山神爷爷给我的!你随便抢了去,可是对他老人家的不敬!”这时候搬点靠山不知道有没有用,窦扣虚张声势的坐直了腰杆。
跪在一旁的嗜鬯听到此言一脸惊恐的看向她……
旁边的小仙童正欲开口,却被钟离阜抬手止住。
“我确是已经活了不少年岁,被人称以爷爷也不为过,可我不记得何时给过你这样的一个小瓶子。”钟离阜知道是何人所为,只是不知道原来这女娃不清楚那人的来历,而且还把自己认为是他。不过似乎从来没有人那么亲切的称呼过自己。
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才是阴山的山神?那庙里的爷爷是谁?原来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爷爷也没有说自己是山神啊,想到那时还因此嘲笑凌央说山神长相秀美……眼前这一位岂止秀美,简直是俊美绝伦。窦扣小脸羞愧得红到脚底板,喉咙像被堵了木塞,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被嗜鬯打破尴尬。
“不知者无罪,请仙尊原谅她的不敬。”说完又是一叩首。
钟离阜只是用余光扫嗜鬯一眼,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长袖一挥,带着身侧的小仙童化作一缕白烟离去,留下自始至终跪在地上的两人面面相觑,继而都长长的呼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