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吼大叫的，没个正形，还不快过来搀一下姐！”一个娇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应声转身，只见一个挺着滚圆肚子、衣着华贵的孕妇吃力地挪着小步随声而来。
尽管她体态臃肿，但并不影响她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展现优雅。乌黑的波浪从耳际绵延到胸前，一双秋水横波的眼睛流溢着幸福的光芒。
她身旁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步态持重，身材魁梧厚壮，五官棱角分明，厚实的下巴剃得光洁清爽，泛着干净的青光。乌黑顺直的短发在啫喱水的作用下劲爽笔直地挺立着，深邃的眉宇间闪烁着冷峻的精光。
他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提着一堆大包小包。
承煌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姐姐承辉，情不自禁地击掌大叫：“哎呀妈呀，几个月不见，你咋肥成这样了，丑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别叫妈，叫姐，姐还要一个月才能当妈呢！”承辉与承煌一样喜爱说笑，也不为弟弟说她丑而恼羞。
一萍赶紧上前接过承辉手里的东西，感叹道:“辉姐为了宝宝健康成长，甘愿暂时牺牲一下窈窕淑女的完美形象。这是母爱使然！”
承煌从吧台后走出来，一手搂住姐姐的肩，一手抚着姐姐硕大的肚子说:“就是，我姐这每一斤肥肉都饱含着浓浓的母爱。打眼一看，这起码也得有两百多斤的母爱了，不仅伟大，还很庞大啊！”
“切，什么眼神？姐才一百三！”承辉说。
“啥？一百三？姐，你说的是身高吧？数字后面的单位是CM。”承煌故意逗着姐姐。
韩波疾步上前接过中年男子手里的东西，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姐夫”。
那男子笑着点点头以示回应。
“伟忠，你把我的中药送厨房去，请韩妈帮我热一下，我吃药时间到了。”承辉与承煌一番说笑之后，对身旁的丈夫嘱咐道。
“哎！”甄伟忠回应。
“忠哥，我正好去厨房，您把药给我，我去热。顺便准备一下就可以开饭了。”一萍从甄伟忠手里接过一袋浓黑的药汤。
甄伟中并不推让，依然只是报以微笑。他看上去是个谦和而寡言的人。
当承煌承辉和韩波三个人嘻嘻哈哈说笑个不停的时候，他只是以旁听者的姿态静坐一旁，不言一语，当三人说到兴奋处放声大笑时，他也只是附和着微微一笑。
细心的韩波看他一直不言不语，以防他落寞和尴尬，就有意在谈话中给他创造参与话题的机会。于是就时不时地会问他，“姐夫，你说是吗？”“姐夫，你觉得呢？”“姐夫，你看奇怪不奇怪”……
可是，甄伟忠却不接招，依然如故，只是微笑回应，最多只是以“嗯”、“啊”、“哈”等语气词作答。
几个回合下来，韩波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身心俱疲，最后也只好置之不理。
而承辉承煌倒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只管旁若无人地聊着。
不多时，端木太太和韩妈一起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萍推着装满珍馐佳肴的餐车紧随其后。
客厅里的众人继续忘情地聊着，只有甄伟中站起来向端木太太点头并恭敬地招呼：“妈，看您气色好多了，头晕的症状有没有缓解一些？”
这是甄伟中出现以来说出的唯一一句非单纯语气词的话，也是最长的一句话。
“好多了，多亏你有心，一直惦记我这毛病，还让日本的朋友从下关空运鲜活的河豚给我入药。”
“看您说的，都是我们做小辈的应该的！以后每周都会有一条河豚空运过来，直到根治您的头晕。”甄伟忠似乎并非木讷寡言。
说话间，端木太太从餐车上取下一个装满药汤的小瓷碗，用小勺轻轻搅了搅，一股淡淡的中药特有的苦味开始弥散。然后走到承辉身旁坐下，边喂着边嘱咐着女儿各种养胎事宜和产前准备事项。
承辉则顺从地喝着药汤，皱着眉头享受着母亲的呵护。
承煌把一萍挑来的酒打开后放进冰桶，又从酒柜里取出一个古朴精致的陶制小坛。坛内装的是米酒。因为韩妈不饮红酒。
韩妈和一萍开始在餐桌前布菜，韩波上前帮忙。不一会儿，酒水和各式菜肴布置就位。
餐桌中间摆放的是出自韩妈之手的几样中式家常菜，川制烫皮兔、清蒸鲥鱼、秘制红烧肉、开水白菜、油焖大虾和几样时蔬小炒。此外，还有人参和冬虫夏草炖鸡汤，外加一份叉烧酥，看起来焦脆金黄，让人一看便食欲大振。
当然，端午节的家宴里，粽子肯定是少不了的。每人一个白糯黏牙的香粽已分到了各自餐位的餐碟里。
在每个餐位前的盘子里又各有一份澳洲牛排，一份法国鹅肝，一份河豚汤，这些都是一萍的杰作。
香气四溢，满室留香。
一切就绪，承辉也喝完了中药，大家开始就坐，但并没按长幼主仆之序！
端木太太在就近的位置就坐，韩妈紧邻端木太太左侧坐下，承辉坐在端木太太的右侧，承辉之后是甄伟忠，韩波紧随其后。
承煌原本与韩波相邻而坐，把他与韩妈中间的位置空出来留给一萍。坐下片刻之后突然又起身坐在韩妈身旁，把韩波的位置空了出来。
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大家也未留意。
正在给大家斟酒的一萍却把承煌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眼里。她明白承煌的用意，脸上顿时晕起一片红霞，却低头假装对一切毫无察觉。把香槟给所有人面前的郁金香杯斟到半杯后，她很自然地坐在了承煌和韩波中间。
“香槟香气浓郁，可以作为餐前酒，开胃，也可以配着法国鹅肝来吃。”一萍娇音娓娓。
“我们以前并十分了解西餐文化中酒与菜品的搭配，自从一萍来了后，我才知道，西方的酒文化与东方的茶文化一样博大精深。”端木太太毫不讳言对一萍的喜爱。
“我们追求西餐的精致，也要中餐的那种，在味蕾上逐渐盛开的微妙感觉。所以我们这一餐不是纯粹的中餐，也不是纯粹的西餐。家里人的……团圆餐，吃得开心最重要，我们不必遵照那些礼仪，以免拘束，大家随性而为就好。”端木太太含着笑轻声慢语，说到“团圆饭”时，她顿了一下，神情流露出一瞬间的忧郁，但很快就恢复到正常状态，笑意盈盈。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流露，在座的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因为这餐“团圆饭”没有端木劲鹏而名不副实。
但是，为了不破坏这其乐融融气氛，大家都佯装不知，也闭口不提与端木劲鹏有关的任何话题。
这种场合下的自欺欺人，是种智慧，也是对端木太太的仁慈。
“别光顾着听我说话，快把河豚汤吃了，凉了味道就不那么鲜美了。”韩妈举着筷子对众人催促到。
“河豚？”承煌看着面前的如牛奶一般浓稠清爽的汤大惊失色，作为医学生，他知道河豚毒素的危险性，没想到摆在自己面前的这道让人看了便垂涎的汤汁居然就是河豚汤。
“是啊！我最近头晕的老毛病越发厉害了，吃药一直疗效甚微，一萍在日本时学到一个用河豚疗病的方子。这段时间你姐夫托朋友从长江捕到新鲜河豚送来，都由一萍料理，现在症状已经减轻不少。虽然我做了一辈子医生，没想到自己的病自己却无能为力，最终是一萍给治好的。”
“河豚怎么能治头晕呢？”已是准医生的承煌十分不解，他在脑子里搜罗了一遍自己五年来所学专业知识，也无法找到一条对自己有说服力的依据。
“太太的汤微毒，我们的无毒。前期处理和后期烹煮都不同，所以对人体的功效也就不一样。”一萍解释说。
“河豚毒微量就能致命！”承煌还是无法理解。
“是啊！河豚不仅美味，还很危险。要用许多的工序来处理它的毒素，如果去除完全，就是美味佳肴；如果残留极微量，就是良药；可是一旦处理不得当，那就是害命的剧毒。”一萍一脸郑重地说明。
其他人都开始拿起汤匙品尝河豚汤，看来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吃一萍做的河豚了。但第一次面对河豚制品的承煌还是有些迟疑，他知道河豚毒目前无药可救。
一萍看出了承煌的犹豫之色，笑着说：“放心吧，我在日本花了两年时间学习处理和烹制河豚，还取得了在日本料理河豚的许可证。所以，我的技术你大可放心。另外，我们业界有一个规矩，每一道以河豚为原料的菜肴，它的烹制者都必须在成菜后先行品尝。只有在品尝之后半小时依然安然无恙的情况下，这道菜才能最终呈现在客人面前。所以，这道河豚汤和河豚刺身在半小时前我都已经尝过。喏，现在我还完好地坐在这里，说明这汤和着刺身都是可以放心食用的，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是啊，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是顾虑重重，不过现在不仅吃得放心，还吃得欲罢不能。”韩波笑着说。
“欲罢不能，那太危险了，要是有一天你吃不到了，岂不是要痛不欲生了！你干脆娶一萍当媳妇儿得了，这样下半辈子顿顿都给你做欲罢不能的美味。”
承煌边打趣着边舀了一匙河豚汤，放在嘴边轻抿双唇，撮了一小口奶白的汤汁，汤汁与舌尖乍一接触，滋味平和，并无特别之处。
可是，当汤汁进入口腔时，一种鲜和醇厚的滋味像一朵花儿无声息地盛开，开出不同的层次，开满整个口腔，一直开到嗓子眼，开到胃里去，胸中顿生一种泰和之气。
此刻，他顿悟了韩波所说的“欲罢不能”。
接着，一声不吭地连喝几口，每一口都凝神去品，每品一口都能找到再品一口的冲动。很快，一碗汤被他一扫而光，却还意犹未尽。
“味道怎么样？”韩波用探寻的口气问。
“欲罢不能！”承煌郑重地说。
“我所言不虚吧？”韩波带着骄傲的神色追问。
“不虚，不虚，你刚才所言，恰如其分。”
“还有河豚刺身，欢迎品鉴！”一萍端直着身子，伸出右手指向餐桌中央，故意拿捏出一副餐厅侍者的腔调。
承煌跟随着一萍的指引，才留意到在餐桌的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白色圆瓷盘，河豚被精准地片成蝉翼般的薄片。透过晶莹剔透的鱼片，瓷盘底部的纹路清晰可辨。花瓣形状的鱼片被有序地从盘子中心向外围排列，拼成一朵硕大的牡丹。
这朵牡丹晶莹剔透，无暇的白中隐约透着淡淡的粉色，娇艳欲滴，又华贵端庄。
在这牡丹的旁边几个小巧的叶片状味碟，分别放着翠绿的葱花、辣味萝卜泥、柚子汁和醋汁。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道菜，更像是一道艺术品。”承煌轻轻咬着头，由衷地赞叹。
“是啊，刚才那汤你是不敢喝，而这刺身我是不忍吃，一动筷子就破坏了它现有的美感和意境。”承辉附和道。
“没关系，想吃的话随时都能吃到，我今天就让野口健一郎从下关空运几条过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甄伟忠对承辉体贴地说。
“真是大老粗，一点不懂风情！”承辉玩笑似的嗔道。
甄伟忠尴尬一笑，低头喝汤，不再言语。
“伟忠是疼你在乎你，过日子过的是一个实实在在，哪有那么多的什么……什么……哦……风情！”韩妈注意到了甄伟忠的神情，遂转身用长者素有的郑重的口吻批评承辉。
虽说韩妈只是端木家的保姆，但端木家从未让她有过寄人篱下、为人差遣的感觉。她和韩波早已融入了这个家，她把承辉承煌像韩波一样当作自己的孩子疼爱有加，承辉承煌也一直把韩妈当作自家的长辈来敬重，从不会因为韩妈的批评和管教而心存芥蒂。
“就是，这孩子！”端木太太也带着无奈的神情摇着头附和着韩妈。
“哎呀，知道了！我就随口一说，你们小题大做了。”承辉对两位长者的批评不以为意。她转头对甄伟忠粲然一笑，笑得幸福。
甄伟忠亦回之一笑，笑得看不清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