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罗本应是个重伤力竭后的废人。搀扶他的军卒,也只当她是奄奄一息,并无防备。
“呐,顾参军......无论你是否中毒,你今天就要陪我死在这里!”幺罗轻轻在顾五峰耳边说着,一边警惕的看着其他人,一边挟制着顾五峰后退。
见到这一幕,离开不远的单毅也暗自吃惊。
又有一队大约百十号人马,从上谷的方向赶来。
来人把幺罗围在了崖边,勒住马匹后,有些人竟不自觉的对幺罗抱拳:“罗将军!”
“各位将军都来齐了....如此大动干戈,丞相实在是太看得起我!”幺罗唇边微微一翘。
其中的一员将领道:“罗将军,我等奉丞相的指令......特来请你!”
“劳烦报知丞相,除非她亲临......否则恕末将不能从命!”
“罗将军,投降吧,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被幺罗持住的顾五峰搭话。
“你最好闭上嘴,老爷子!我手抖得很,这‘听殇’更是快得很!”幺罗咬着牙。
“罗将军,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可知此地何处?”
“哪怕这里是阎罗殿,又有何干系?”
“这里尸体遍地,死去的都是同阵营的兵将!他们都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这里......是?!”幺罗头脑“嗡”了一下。
“不错!这正是几日前,上谷军士中你之计自相残杀的地方......”
幺罗默不作声。
“你看看脚下尸骨,绵延了几里.......罗将军,被你害的人如此数量,老夫岂会怕再多我这一副老骨头?”
“这难道不是因为杜洛周?是她引我来上谷!可笑我还蒙在鼓里,对你们的的毒计一无所知,为你们卖命!”
“幺罗!你自己罪孽滔天,却要把丞相也拖进去么?”顾五峰厉声道。
“你说什么?”幺罗似乎觉得被一道霹雳击中:“你.....说什么......?”
“罗将......咳,我是说丞相从未让你如此杀孽......”
幺罗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杜丞相要除掉我的真正情由......是吧?”
“这.....唉,......是。”顾五峰犹豫着,终于给了幺罗肯定的回答。
“丞相为什么不早说?”
哪怕怨责上一句!
“罗将军,其实早在武川城之时......就已经无可挽回。”话语中,顾五峰满是惋惜。
“无可挽回......”这句话重重的刺在幺罗心上。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声“阿罗”。这清脆的女声,引起了幺罗的注意。
她仔细的望着围着她的人群里......想要找到这声音的来源。
人群散开了一条路。
有人牵出一匹马,马背上阿筝被绑着双手,向这边望着。
阿筝?竟然没有平安出城!?难道是为了助我出城,她在城门暴漏了行踪?
“你们竟敢......”见到阿筝被抓,幺罗心头一颤。
“罗将军,我们无意冒犯令姐。只是阿筝姑娘,手上功夫了得,伤了不少军士,末将不得已为之。”一员将军说罢解开了阿筝手上的绳子。
风,从阿筝所在的方向吹来,在断崖边放肆的穿梭。幺罗苍白的脸深深的埋进了奔涌的漆黑长发,谁也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她闭上了眼睛,像是思考,像是认命。
“老爷子......,”幺罗苦笑,“你知道丞相为何派阿筝跟在我身边?”
“这.......老夫猜测,应是元禄跟阿筝的叔侄关系败露,把阿筝从身边支开吧。”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幺罗喃喃道:“丞相知我没有亲人,明着把阿筝放到我身旁......实则想让阿筝成为我的'软肋'......她成功了......”
能把人心看得如此透彻,杜洛周真是深不可测。
她松开了顾五峰,听殇也被从颈旁撤下。
“我不会跑,也不会伤害顾参军......只想......有些话问问阿筝!”幺罗像周围的人喊着。
阿筝被人扶下了马,踉跄来到幺罗身边。
她的小脸上被劲风扫的微微泛红;唇角边有小小的乌青;脚下一瘸一拐......看来这一路的逃亡中,她跟幺罗一样也吃了不少的苦。
阿筝一眼看到幺罗紧扎的右腕。她抚摸着那满是血迹的手指和深邃的针孔.......她把她无力的手指贴在脸上,想要温暖起这冰凉的却没有生机的手。
她没有哭出声,她已经掉了太多的泪......当她发现幺罗腕上有一道更大的伤正源源不断的消耗着她的鲜血时,阿筝再也忍受不住了。
“谁!.....这是谁干的.....怎么能、能这么狠心......”阿筝哭着喊着,“是谁......这么对你......”
“你跟我姐姐太像了......都这么爱落泪......”幺罗放下了听殇,把左手搭在阿筝额头,缕顺着她柔润的发丝。“你永远是我的软肋.....”
阿筝没明白幺罗的话,仍扑在幺罗怀里无声的抽泣。
“阿筝,我想求你一件事。”
阿筝抬起头,用闪着泪光的大眼睛不解的看着她。
“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么......我不想到死都不明不白。”
“我不......不允许你提'死'......”听到这个字,阿筝难过的哽咽起来。
“你呀你,是我的姐姐,还让我这当'弟弟'的来哄着你。”幺罗苍白的一笑。
“可......”
“阿筝姑娘......你与老夫虽各为其主。但所知之事现在已然相通.....还是跟罗将军说明吧。”一旁,顾五峰并未离开,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切。他似乎已经听明白了幺罗话语中的用意。
“阿罗......”听到这,阿筝似乎下定了决心,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用微微沙哑的声音断续的说:“鹿大夫原名元禄,父辈是大魏先王的第四子,因故被贬为庶民。后来元恪陛下即位,赦免了他一族,并暗地册封鲁襄侯。我是他的侄女,叫元筝。”
“你是皇族血脉!”幺罗叹着
“我们原本受皇命被安插在杜丞相身旁做监视。后来......丞相收留了你......我被她安排到你身边。我与叔父并不知丞相已经识破我们身份.......”
“武川城,你杀了七千军士,自此,杜丞相便有了用你嫁祸元恪陛下的意思。”
“阿筝,你是如何得知?”幺罗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是我叔父元禄说的。元恪陛下得知后,便暗中命令我们除掉你.......以绝后患。”阿筝低下头,不敢去瞧幺罗。
“这是我中毒的原因吧。”
“可是,我不想这样的......”阿筝抱着头,不愿想起她曾经亲手在幺罗的饮食中撒下毒粉。
“阿筝,没事的。我被人治好了!你......你接着说下去,好么?”见到阿筝如此痛苦,幺罗觉得心化进了棉里。
“唔......”阿筝哽咽着说了下去。“听......听叔父说,杜丞相早有了反意。她先让你去收伏北镇,你中了计杀了尉景六万人......后来,丞相去亲自说服尉景说这是元恪陛下的意思,还说你是陛下安插在丞相身旁的羽翼.....总之......就是把你杀人的事全权嫁祸给了元恪陛下。”
冷汗,幺罗听得额头冷汗直流,她面如土色,看着顾五峰,向他求证着。
顾五峰神情肃穆,并无反驳。
“原本尉景和上谷太守郝纳一样是中立的,两不相随......终于,在前几日,叔父得到消息,尉景也反了......”阿筝说道。
“什么!?郝纳没有造反?”幺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的......罗将军。”一旁一直不说话的顾五峰开口:“郝纳老匹夫是个如何都说不通的人。他表面顺从元恪,私下也不领丞相的情,只想独自保全上谷。于是,丞相要你打着替元恪平乱的旗号,收拾掉了郝纳!”
“......哼,这样既能让人看到元恪平乱的'残暴';又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如果不跟她杜洛周一同造反,早晚会被元恪收拾掉!是不是?”幺罗又是一阵苦笑。“早知如此......早知她杜洛周早早把我抛出.......”
“如今丞相亲自来上谷......正是让全天下人看到你们是决裂的......”顾五峰叹气。
“老爷子,你之前说的'无可挽回'是什么意思?”
“武川城,你杀了七千降军.....在这之前,丞相一直把你当作弟子,忘年的密友一般......你年纪轻轻,见识卓绝,智慧非凡!是她一心一意培养的能接替她的人!”
“只因为我杀了七千降军......之后便沦为了棋子......”
“是......无辜制造杀戮,这是任何一个人所不能负重及触碰的......这必被天下人讨伐、唾弃......没有人能承载这样的责任。丞相如是,皇帝元恪亦如是!”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真相?”幺罗此刻内心尽是苦涩。
“罗将军,你没有发现,除了杀戮,你和丞相是一样的人。同样的思虑,同样的手段。她料定你不会甘心......与其留下后患,不如......”
不得不说,她杜洛周的判断是正确的。幺罗一时语噎竟无话可说。
“即使把你抛出,丞相也不忍心再让你背上'不忠'的罪名!”顾五峰说道:“人生于天地,忠孝乃立足之本。她要你死的重于泰山,又不会背负不忠君的骂名!”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
一切皆由自己的肆意杀戮而起!如果早一些,川先生、丞相、别人能早一些阻止......可是,人生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沉默了许久,在这断崖边,幺罗望着上谷城外中军大旄的方向跪下......对着杜洛周拜了三拜。
早年战场救命之恩;传道授业之恩;即使要杀自己,还替自己想得如此周到——之恩!
她起身,温柔的对阿筝说:“阿筝,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说罢,她对阿筝做出了一个最美好的微笑。
阿筝尚未反应,便被幺罗推在了顾五峰身上。
她大步向断崖边走去......
“阿罗?你要做什么?不要——”阿筝想追上去,却被面色低沉的顾五峰死死抓着......
来到断崖边,幺罗呼吸了一口这世上最后一丝温存;看了一眼这世上她最牵挂的人,然后纵身——跳下了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