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阵嘈杂。幺罗在昏睡中醒来,她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昨夜睡在了何处。
这是一个废弃的马厩,堆满的稻草坍塌下来把她遮蔽的严严实实。
隐约间,她只记得昨夜沿着川先生指的方向一直跑着,却不记得自己如何睡下。
又是一阵吵嚷,打破了幺罗的回忆。她起身穿过一条街。街上,有军官压着囚车走过,囚车里一鹤发老者昂着头,神情肃穆——那是鹿大夫,也是鲁襄侯元禄。道两旁,不谙所以的百姓谩骂连连,甚至用烂菜叶扔向囚车。
这位高傲老者始终面不改色。
囚车最终远去,随着老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扬尘中。
城中到处张贴着幺罗的画影通缉。幺罗这是第一次在别人的画中看到自己清晰的样子:面颊瘦削,高挑的眉梢,深邃的眉弓,细长的眼睛,轻薄的唇,就连左眼下的那道细细的伤痕也画的很清晰。
看着不像是个汉民,想来自己祖上也许是胡非汉。
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城门。今日的城门只开了一半,容骑兵们进出着。城下,巡防的营长和督查的将军十分眼熟......都是曾经一起奋战过的兄弟。
想到彼时同袍浴血的情景,幺罗心中刺痛。如今自己这个潜逃的罪人再难与他们相攀。
不远处,一身黑甲的单毅带着骑兵往城外行去。
怕被眼力极佳的单毅认出,幺罗转身欲躲避,不巧正撞在一壮硕农妇身上。
幺罗几日没吃过东西,身体孱弱,一下子就被妇人撞倒。
妇人搀起幺罗,一个劲赔着不是,说着说着突然变了脸色:“你.......你是那画像....你是...是你!我儿子就是被你这贼人害死在城外!就是你.......,快来人呐,我抓住他了!幺罗在这里!”
妇人狠狠扣紧幺罗右手,扯开嗓子惊天动地的吼叫。
幺罗右手伤口未愈,这么被她一扣痛极,全然使不上气力,竟难以挣脱。眼瞧着单毅听到响动策马赶来,情急之下,幺罗一脚踢中那妇人的股侧环跳穴。
环跳穴被踢,妇人腿上麻痹坐倒在地面。她不顾疼痛,眼睛发红满脸怒泪,硬是没松开手,指甲几乎抠进了幺罗肉里。为子报仇的执念让她的力量惊人!
幺罗急了,卯足全身劲道,左手一拳,重重击在妇人的脸侧太阳穴!
妇人立即躺倒,耳鼻流血......直至死去那一刻也未将手撒开!
挣脱后,单毅已经越来越近。
见不远处有一个校官骑马奔来,紧要关头,她夺下了马匹。
“罗将军,休再反抗!”单毅赶来。
然而幺罗并不理会,狠踢马腹,马立刻没命的狂奔。
“贼人要跑了!快关上城门!”军卒们奔走叫嚷要关上城门。
幺罗捏了一把汗:城门一关,自己死期即到!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去拼一拼!
然而,城门却纹丝未动。
直到幺罗穿过城门的一霎那,她才看清:守城的士卒全都摊倒在地上,动不能动!
身后传来了一个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快跑!”
幺罗明白:是阿筝!
逃出了城门她却一下怔住:城门右侧,傍城驻扎的军营中竖着一展巨大的旗帜,在阳光下,熠熠闪着金色光辉。
那是中军大旄!主帅的旗帜!杜丞相杜洛周的旗帜!
动摇与崩塌,深深的从幺罗心底传出。
她曾想过一万种理由。她从没觉得杜丞相有一天会这样害自己!直到那日单毅攻城,她始终没有见过这面大旄,以至于她宁愿相信单毅与顾五峰是背叛者,挟持了杜洛周!
那个从战场捡回幺罗命的人;
那个教会幺罗一身武艺的人;
那个让她熟识兵法与战斗的人.....
杜洛周,她如今就在这大帐里,却设下如此计策陷害自己!
心死,往往比肉身的死亡更让人心灰意冷!
她精神萧索,难以释怀。但不远处追来的单毅,逼迫着她重新提起斗志。
幺罗对单毅喊道:“单将军……你我相识多年,从未争过什么。我们比比马吧!”
于是,两骑,一前一后,在上谷城外的旷野中飞奔疾驰。
远山随着马的嘶鸣后退着,这看似跑不完的旷野好像正在拉伸与远山相接的距离。晨光照耀的角度慢慢升高,正午的日头在这茫茫追逐间来临。
幺罗视野变得开阔了,金色的眼眸里装进了青空白日,装进了绿野乾坤,装进了世道艰险和人心善恶。她有种想把自己埋葬在这天地间的念头。
去往之前营地的路,只这一条。幺罗觉得,在这漫漫路上,终究会有机会摆脱单毅的追赶。
然而事与愿违。
马失了蹄,在旷野与山相接的断崖边。
幺罗跌在一堆尸体上。地上插着的刀尖离她咽喉不到一尺。
战马在倒地的时候伤到了要害,挣扎着难以起身。
她看着挣扎的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拔出地上插着的断刀,幺罗封了马儿的喉。这是所有战马的归宿。她让这匹马的归宿提前来到,了结它的痛苦。
另一匹马的嘶鸣在背后响起。
幺罗背对着单毅,尽是无奈。
单毅抽出一把剑,扔在幺罗身旁。
幺罗看了地上的剑愣住:这是自己幼年在战场拾获的利刃,取名为“听殇”。它伴随自己出生入死,削过多少战将的头颅,刺过多少敌人的心脏。这把随身的配剑作为自己的调军信物,让顾五峰带去了怀戎县。如今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
“罗将军,骑马我输于你。可愿比剑?”
“刀剑无眼,单将军!”幺罗微微一笑。
“愿以命奉陪!”
单毅卸掉了一身黑甲,拔剑出鞘。
于是,这尸体遍地的悬崖边,回荡起了两剑相拼的撞击声。
幺罗右手持剑,伤口处缠着的衣襟残片,已被脓血染得赤红。虽然劣势,但她豁了出去,此刻手上的剧痛已经不能阻拦她活下去的意志!死可以,但不能死在这里!
她要留着性命亲耳听到这全部的真相!她要亲自问问杜洛周安排这一切的理由!
有二三十人骑马来到近前。
“罪人幺罗......竟......敢顽抗!”说话的人,年事已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顾五峰。
然而剑刃相击的声音却仍在继续!
新伤旧痪在身,加之几日未曾饮食,幺罗自感力竭。她明白,若不是单毅有意相让,自己早已是剑下亡魂!
单毅一剑削断了幺罗束发的发笄,幺罗黑瀑般的长发散开,在剑风中乱舞。
飞舞的长发,像张开的魔爪扑向一身黑色军戎的单毅。众人只觉得昏天暗地之间,两只黑色恶鬼在相互扑咬厮杀。
渐渐的幺罗身形招式变开始的缓慢,力不从心。
“罗将军,跟我回去!”眼见幺罗体力不支,招架困难,单毅说道。
“回去哪里?”
“去见丞相!”
“我是很想见她!但并非此刻!”
“你要待何时?”
“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非要带你回去......”
幺罗突然把剑一撤,不再抵挡,不再招架,双眼直视着单毅:“那我倒宁愿死在这里!”
听到这,单毅也收住了剑,沉着面色道:“你是认真的?........那好,成全你!”
单毅一剑刺向了她.......
旁边的顾五峰和众人急忙阻拦:“单将军,丞相要活的........”
可是已经晚了!没有人能阻挡单毅的剑!
血从伤处潺潺淌进了脚下泥土,幺罗呆在那里,任长发在风中狂乱的挥舞,却没去看一眼那伤口。
深深的伤口截断了右腕皮肤、截断了右腕肌肉和筋络........她的右手无力的垂在腕上,却已经永远失去了活力。
这最后一剑,单毅斩断了她的手的筋络!
她万没想到单毅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留住了她的命。无法使用武器,只能躲在战场边缘苟活;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干得好,单将军!”顾五峰喜形于色。
单毅并未理会他,径直骑上马要离开。
“单将军,带他回去!”
单毅却像没有听到。
“单将军!是丞相要你带他回去!”
“可有手谕、印信?”
“这......此乃丞相口谕啊!”
单毅“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唉......”摇了摇头,顾五峰职能无奈的示意自己手下去制伏幺罗。
“罗将军,咱们得罪了.....”周围的兵将小心翼翼向她靠拢。
幺罗被围在中央,艰难的收拾手上的伤。她撕下一片衣脚,紧紧绷住流血的伤口,她已感觉不到手的疼痛,心中的痛占有了她所有的知觉。
十六岁年华,她成为了一个残废的人!
众人越拢越近,身后是山的断崖,幺罗已无路可走。
这时,忽然幺罗哈哈笑起来。
幺罗一笑,众人皆是诧异。
“你笑什么?”顾五峰问道。
“我命不久矣,此刻不笑,成了尸体可就笑不出来了!”
“罗将军,丞相请你回去,未说要杀你,你不必如此!”
“我怕等不到丞相杀我,就已经毒发身亡!”
“你中毒了?”顾五峰一惊。
“日防夜防,身边人难防.......可惜,连累顾参军也深受毒害!”幺罗虚白的面孔,多出了一抹诡谲。
顾五峰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说:“罗将军,即使故弄玄虚,也要高明些呀!”
“呵呵,.....人之将死,弄玄虚何用?元禄叔侄下的毒可有解法?你......咳....带我的尸身回去验,或许能找出破解之法自救!”幺罗吃力的说着。
“不可能!”
“老爷子,等你毒发,如我这般......就知我是否胡说了。”
“你......你胡说!老夫.....怎会......老夫安康得很!”顾五峰开始中气不足。
幺罗原本跪着用剑支撑着身子,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好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顾五峰下了马,命人搀起幺罗。
“你......你快说!别装死!”顾五峰,急切的想知道她接下来的话。
“你曾经在我府上吃.....吃过的瓜果中.......早已被阿筝植了毒!还有.......”幺罗一口气使完,声音越来越细微。
想到一个月前,自己是曾经吃过了幺罗府上的枣子,顾五峰心头一凛。他把耳朵凑近幺罗,连声问:“还有什么?”
“还有......”
忽然,幺罗猛的抬起头,就在众人尚未开始反应的那一瞬间,幺罗的右臂已经套在了顾五峰的腰间,左手持着的“听殇”架在了他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