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的儿子受了重伤,混身是血,被人抬进了城。
夜间混战,他被人连劈带砍,身中数刀,所幸身边几个衷心的护卫奋起拼杀,才留得一口气在。
“郝太守,你把令公子也连累了!”
城楼上,幺罗冷冷的对郝纳说。
“恶贼!恶贼!恶........贼......”看到儿子发髻披散,脸色苍白,鲜血淋漓,有出气无进气的样子,郝纳跌足顿时老泪纵横。
哭过一阵,他强忍着心疼,咽语着问:“你....你是怎么....”话至一半,便再难出口。
郝太守没问出口的半句话,幺罗心里已经明白。
同情、怜悯……
这是自古成大事者不该有的情感。
成王败寇,多余的同情会让将帅失去智勇,会让霸者失去机缘。
“你不该让那群百姓进城……”
“是,是……我万没想到那群老弱伤残里竟混有你的人!”郝太守颤抖着吼道。
此刻才明白,已然太迟了!幺罗心里冷哼了一声。
前夜,厮杀在即,幺罗把自己的人马分成三队。一队混在被救进城的百姓里;一队插进营地剩下的老弱人群中;一队留在自己身边。
乔装百姓被救进城的人,私下挑唆太守的儿子,让他在夜晚袭营救人。
这个年轻人血气方刚,鲁莽大胆,且与郝太守一样有着不该有的同情心。
他飞奔至幺罗军营,却中了埋伏,拼着人多杀出一条血路,将混着敌人的百姓救走。
另一头,幺罗的人扮成残兵逃回城,通知郝太守,让其深信儿子失陷,并派了两千人去营救。他不知道的是,这只营救队伍里,也已经暗藏了先前入城的敌人。
于是,在黑夜中,救援队伍与回程队伍相遇。幺罗的人趁机制造混乱,使得上谷城外,同袍相残,血流成河。
救援队伍一离开,城内守备空虚。内应的人打开了城门,幺罗进城……
“是我.....都是我...我害了震儿!”郝纳不停擂着自己胸口。
“郝震?名字取得倒是响亮。”幺罗望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半死不活的人,平静的说:“只可,惜匹夫之勇……他若不来劫营,恐怕我也不会赢得这么容易。”
“怨我,都怨我啊!!”郝纳坐倒在地。
哭声惊动了郝震,他从重伤昏迷中转醒。
他微微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干裂的唇上血肉模糊,一道长长的伤痕横贯这张年轻的面孔。显然,昨夜的厮杀,他确实吃了不少苦。
“令公子不太妙。我还是送他一程……”幺罗冷眼瞥着郝震,像是瞧着一具尸体。
“不...不!幺大人,一切都是我下的令!要救百姓的是我!要劫营的是我!得罪你的人都是我!与我震儿无关!!”郝太守挣扎着爬起身,却被一旁幺罗的兵按住。
“郝大人,令公子的性命,我要你拿另一个人来换……”幺罗正待下手,却突然想起一事。
“罗将军,别说一人,千把个人我也换,哪怕拿老夫的命……”
幺罗最讨厌这种无意义的央求。失去气节的男人还不如一只闭嘴的狗让人舒心。
“昨日郝震开城门杀出,城内有人向本将军暗放冷箭……把这放箭的人交出来,我可考虑留下郝震的命!”
“箭!?什么箭……罗将军……这?!”郝太守一下愣住了:“大人……上谷城内并无人善用弓箭……”
见郝太守否认,幺罗慢慢把手移到腰间,想取出自己的配剑。
岂料手摸了一空:自己平时随身的配剑,竟然不在!
难道是顾五峰这个老东西?竟然忘了把本将的配剑和印信交还!混蛋!
幺罗此刻真想好好的讽刺一顿那个处处趾高气扬的老头。
她随手拔了一个副将的配剑,向郝震躺着的地方走去。
看到幺罗步步逼近自己的儿子,郝太守连连磕头哭求:“罗将军……城内并无这样的身手,能百米之外放冷箭暗算你!否则,我也不会让震儿出兵啊!……将军明查……将军明查!”
“咳、咳.....”一旁的郝震听到父亲哭喊着为自己求饶,他随即咳出了两大口血说道:“父亲.....父亲不必.....震儿犹死而已.....父亲不必.....”
话语未完,幺罗手起剑落,郝震的咽喉多出了一道殷红血迹,随即咽气。
“震....震儿!......”郝太守嘶吼了几声,昏厥在地。
“这种觉悟,还叛什么乱!”幺罗鄙夷的收起剑。
正午,阳光刺眼得紧。
这上谷城虽然风大凉爽,无奈头顶没有半片云朵遮阴。
太守俯里,熙熙攘攘跪着一地人。
男人唉声叹气,女人哭哭啼啼,老的则低头盯着地面发呆,小的则不知愁四处张望。
正堂门外,士兵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极力躲避着刺眼的日光。只有幺罗伸长脖子,眺望着人群,欣赏着此刻的风景。
除了无知的孩子,其余的人皆面如死灰,头深深的埋进人群,恨不得如蝼蚁般钻入地面。
他们似乎觉得幺罗是一只吃人的猛兽,一不小心有个四目相对,便会连骨头带渣被啃食个干净。
幺罗很喜欢这样的景色。
人的生死一旦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让她倍感心悦。
就让这些蝼蚁颤抖着吧!
目光扫过,有一人让幺罗留下了印象。
哭成一团的郝太守的姬妾中,有一人直直的跪着,不哭不闹,甚是冷静。
粗杂的深麻色衣裳,长而黑亮的秀发,灰纱遮面,素雅的装扮与周围五颜六色的锦衣华服格格不入。看这身落魄行头,像是个失宠的姬妾。
幺罗走近,才发现这女子虽遮着面,但微透的灰纱下,隐约露出的轮廓甚是婉约清丽。应该是个绝代佳人!即使在众多美丽的女眷中,这样的气质也是出类拔萃。
女子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曾正眼相看。
她不言不语,无人般自处,淡淡的有些凄婉,散发着一丝神秘。
幺罗喜欢这样有神秘色彩的人。
十六岁的孩子,也正是好奇的年纪。她玩心大作,伸手想扯掉这佳人的面纱,看个清楚。
手指刚触到那轻柔的纱,女子忽然站起身,猛得抬起手臂……
“啪!”一只纤细的手幺罗脸上扫过。
这一声,震惊了所有人。
士兵们愣在原处不知所措。伏在地上的人一个个脸色比之前更加惨淡。第一排跪的郝太守,吓得坐倒在地。
面纱女子这一巴掌,在幺罗原的左脸上留下三道浅浅的痕迹。
“小子无理!”女子怒骂。
声音很是好听,仿佛黄莺儿的鸣声。
幺罗突然觉得很有趣。
这算是平生以来第二次被女人打。
第一次打她的人自然是阿筝。
记得当初,在杜丞相的指派下,十三的小幺罗第一次见到十四岁的小阿筝。
阿筝小小的脸生的圆嘟嘟,可爱极了,幺罗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
于是一声脆响,幺罗脸上留下了阿筝的小手印。
“如此无理!”
大概以为幺罗是个男孩子,阿筝红着脸骂道。
她风铃般的声音在幺罗耳畔回荡,叮叮聆聆让人心悦极了!
想到这,幺罗淡淡的笑了,对眼前的面纱女子说:“夫人,我鲁莽了,得罪。”
众人见幺罗没生气,反而转笑,便紧捏了一把汗。
面纱女子转过身,也不再去理会幺罗。
可幺罗偏偏想要去理会她。
“夫人固有倾国之色,为何却心甘埋没面纱之中?可否去下让……”
“下道!”没等幺罗说完,那女子从牙齿中狠狠挤出两个字。
幺罗收住了微笑。
她自然不是面纱女口中下道无理之人,更不是能任其随意辱骂的人。
好奇心归好奇心,但终究自己才是掌握这一屋子生死大权的主。
“来人,请这位夫人摘下面纱一展佳人风采!”幺罗语气变冷,毫不客气的下令。
一旁屋檐下,四五个士兵一齐出列,向这女子逼近。
女子有些慌,但却无可奈何,忙道:“用不着他人,我自己来便是。”
她缓缓的解着面纱上的丝绳,迎着幺罗的视线,仿佛刻意让幺罗能看得清楚、仔细。
“你别后悔……”说罢,女子终于褪下了面纱。
面纱落地的那一刻,在场的士兵一个个目瞪口呆。
幺罗也是暗暗的在心底惊叫了一声。
堂中无人再言语,静得有些可怕。所有人都被这惊讶吞没。
这……不是她该有的脸!
眼前的女子,原本应该有着细白光滑的肌肤,氤氲存情的眉宇,秀丽灵透的鼻子,纤巧娇俏的嘴和迷离却摄人心魄的眼睛……
可眼前的人,却只剩下了一双迷离眼睛。
那灵透的鼻子,氤氲的眉宇竟然被惨白且满是细琐凹凸的肌肤掩盖。
那已经不能算得上是肌肤了……坑坑驳驳有凹有陷,像极了白灰瓦砾的墙面……
士兵们不时发出唏嘘之声,跪着的人也偶尔叹息。
一代绝色失了容颜,就如同名将失了臂膀。从至高跌为至底,他们折了羽翼,连希望也就此毁灭。
然而,毁掉这美妙容颜的是豆疮。
几十年前,外域流民带进中土的疫病,传播迅速。虽病不致死,但康复后,会留下大片的豆疮痕迹,人也会软弱无力,形同废人,可谓生不如死。
幺罗见识过这痘疮的厉害。
那年,军队里痘疮肆虐,为了阻止其大幅传染,杜丞相曾秘密坑杀了将近七十个军卒。
看着这女人的脸,众人不知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纷纷又低下头,不忍再看。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女子缓缓侧过了脸,眼光垂落在地。
一滴、两滴……泪顺着她的面颊坠进了无底的哀怨中。
“……不出我所料,夫人果真国色。”幺罗微微一笑,对这落泪的女人轻轻的说。
“你……”那女子有些迟疑,她顿了顿,随后用衣袖沾了沾泪痕说:“罗将军,你不是眼瞎,就是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