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西欧掀起帘子进了里屋,左右看看,屋里面一个炕头,炕上一个有年头的木头箱子,想是收废品得来的。又张眼望了望墙上的几张大年画,都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屋里不见任何人,只是地上左一摊右一摊堆满了报纸、书和纸壳子。
他把报纸和纸壳子分别摞到一起,这是要称重卖钱的。又把地上散乱的书按照社科属性门类分作几堆,这是要卖给那些个专门倒腾旧书的小贩的。如此这般,十分钟不到,就把地上的杂乱整理得干净有条理。
彭西欧拍拍两手走出里屋,赵叔又在整理另一堆废品,见了他,便伸手指指屋内破旧桌子上的三块钱,说道:“十六个瓶子一块六,十个易拉罐是两块,赵叔今天零钱不够了,就先给你三块钱,还有六毛记在账上,明天你带废品来一块给你。”
彭西欧笑道:“赵叔,不用了。三块就三块。反正也都是捡来的。”他知道这赵叔素来精细,从来不肯吃亏,帐都是一笔一笔算得极为精细,从来只有四舍,没有五入过。
赵叔也站起身来咧开嘴笑了:“你这娃娃就是大方。不像左右邻里那些个大妈计较。”说着,右手拿了一个烟袋杆,将烟锅送到左手端着的旱烟袋里掏摸了几下,取出压实烟草,递到嘴上。嘴里的黄门牙仿佛也开心得光亮起来,显得愈发泛黄。那烟袋杆看起来颇有年头,被赵叔玩摸得油光锃亮。彭西欧只在小时候见过有老人用过这种烟袋抽烟,那时候纸烟想较收入很贵,抽这旱烟丝味道既醇,又很省钱。到了这年月还用这老物件抽烟的可真是稀罕。他第一次来卖废品就见赵叔抽这旱烟,顺手从桌上拿起火柴,帮赵叔点上了火。
彭西欧不见那个女孩,正寻思如何向赵叔询问他刚才和人交谈的师父曾富贵的事情,院子里拖拖踏踏进来了六条大汉,瞬时间,就把院子塞满了。一名大汉喊道:“喂~收破烂的老头呢~出来!~”
赵叔和彭西欧走出一看,这几条大汉身高一米七、八,都光着头穿着背心,肩上背脊的纹身从衣服下不安分地露出,看着是或龙、或虎、或狼,显着狠劲儿。领头那位背心外面还罩着一件绸子的马褂,脖子上一条大金链子,年纪四十来岁,脸上横肉向上挤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张嘴打了个哈欠,一股带着酒气的重口气向赵叔和彭西欧扑面而来。细细一辨,尚有葱蒜肉食海鲜的味道混在里面,也不知道这人刚刚吃了什么大杂烩。
旁边一个大汉脸冲赵叔,用大拇哥一指这金链大汉,说道:“老头儿,这是勇哥。在这一带混,勇哥的大名你听过吧?”
赵叔不合时宜地答道:“恕老朽眼拙,不知勇哥是哪位?小老儿刚到宝地数月,未得拜会,失敬失敬。”
“丫老头儿说话还文绉绉的,这是不是那啥~文言文?你带个老花镜就冒充知识分子了?”几个大汉哄哄而笑。
彭西欧一股血性劲儿又上来了,但觉血往脸上直涌,脑子一热,喝道:“你们干啥?!欺负老人家么?说话注意点!”
勇哥缓缓伸出手去,食指指着彭西欧,一字一顿道:“小杂碎,你~谁~呀~?”一股大哥的沉稳厚重劲儿从淡淡的语气中直透出来,气势逼人。
周围几个大汉左右晃着大脑袋来回抻脖子,脸斜向上,满不在乎地用眼角斜眯着彭西欧,仿佛等勇哥一声令下,就要动手把彭西欧揪出来爆捶一顿。
彭西欧倔劲儿上来,根本不在乎几条大汉的眼神。他在东北村子里多年来一对多打架的历练,胆色可不一般。
彭西欧向前迈了一步,也是一字一顿道:“我彭~西~欧~,榆树中学的,怎么着吧?”眼神一瞬不瞬盯着勇哥,像要冒出火来。
勇哥被彭西欧盯得发毛,身边虽然五条大汉帮衬着,居然躲开了彭西欧的目光。干咳一声又转向赵叔说道:“老头儿,今天哥儿几个找你聊聊,这个毛头小子如果和你没关系,赶紧让他滚蛋!”
彭西欧还欲上前,赵叔右手在他身前一挡,说道:“小彭啊,你到里屋去等我会儿,我和这几个大哥说说话。有事儿再叫你。”说罢,连推带拉,将彭西欧送到屋里,又朝他挤挤眼睛,示意不要担心。
彭西欧知道赵叔怕自己吃亏,心想待会若是这几个混蛋不老实,我可顾不得他们人多打不过,要帮赵叔打他们几个。
书中代言,其实老流氓最怕的就是彭西欧这种年纪的二茬子,天不怕地不怕,打起架来下手没轻没重。老流氓混得年头久了,见多了打杀,更有一言不合就丢了性命或者残废的。流氓年纪越大心里就越害怕,觉得有些事不值当血拼的就放过去。尤其是有家有口的,加上积累了点钱财,越老道的越谨慎,遇到事,能谈则谈,轻易不动气起冲突。出去办事都是看人下菜碟,见了怂货就硬气,吓唬起人来那气势眼神,照照镜子真是连自己都害怕。遇到真硬的主儿,尤其是二茬子,反而往往高举“懒得跟丫花精神”的调调,能缓和就缓和。
赵叔走回院子,对勇哥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勇哥了。老朽年老力衰,干不动别的,只能收点破烂废品维生。几个月前寻了这个地方落脚,不知勇哥和各位到此有何贵干?”
勇哥说道:“你来这儿做生意,也不先问问这片儿当家的是谁?”
“咱社会主义国家还能有谁当家管事儿?人民当家,党和政府管事儿呗。几位好汉是政府的人?”
旁边噗哧一声,一个身材稍瘦的大汉没忍住笑了出来,喷了他前面大汉脖子上一抹唾沫星子。前面的汉子扬手作势要打这稍瘦的汉子,骂道:“丫嘴没把门的?”
勇哥一抬手,示意两人安静。又稳了稳大哥的气势,歪着脑袋斜眯着赵叔说道:“老头儿,你是瞎还是拿我们闹笑话儿?”
赵叔扶了扶眼镜:“老朽还没瞎,就是岁数虽然不小了,但见识却短。几位好汉有何指教就请明说。”
平常勇哥带着这几个弟兄一出场,露出光头、链子、纹身等标准黑道装束,一般人看着就怂了,自己说什么都唯唯诺诺答应。今天面对这收破烂姓赵的,勇哥颇有些气馁,觉得自己这几个人端的大哥姿势和气势,都好像有些白费,这老头儿压根就是一土老帽,不懂江湖规矩,好像也不怎么害怕。他索性懒得啰嗦,直入主题。
“实话和你说了。这一片儿就是勇哥,我~当家。做小买卖的,我不点头,都干不下去。这么说懂了没?”
“啊!~懂,懂。就是收保护费呗。我原本还寻思呢,小店开张,这几个月干下来,没人上门要钱,原想天子脚下果然不同。没想到,今天几位好汉就来了。”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又脏又破的两个巴掌大的布袋子,看起来像是装钱的钱包。
勇哥一摆手“老头儿,你这收破烂也挣不了几个钱,哥儿几个再贪财,也不至于和你们这些吃辛苦的人过不去。今儿来就是跟你说个理儿。”其实并非这几个人不贪财,只不过进入二十一世纪的BJ,尤其是四环内,胆子再大的流氓,也没人敢干收保护费的事情。
“哦~”赵叔收起布袋子,又抄起烟袋,吧嗒一口烟:“您说,您说。”
看这姓赵的虽然言语行动都挺尊重自己,但偏又举重若轻,毫不在乎似的,搞得勇哥更加憋闷,想发火,却又没有由头。
“本来,这片地儿就不大,不能再新开废品点儿了,看你老头儿可怜,不干废品就得去要饭,咱们前几个月没来找你。”
“嗯嗯,我谢谢您了。”赵叔抬起眼皮子附和。其实赵叔心里也明镜儿似的,这收废品看似又脏又累的活,其实很有赚头,干得好的,你看他虽然天天汗流浃背破衣烂衫的,实际上攒了几十上百万的大有人在。能在一个小区收废品的人,不是通过和物业打点搞好了关系,就是和附近有势力的人有点什么关系。总之,你要是敢骑着一辆三轮,闷头随便找个小区去收废品,铁定早晚有人堵你,和你说道儿。
“你老头儿也不容易,干就干吧。可你丫一新来的,废品价抬得高,搞得周围几家生意都不好做了。托大家伙儿看得起,这片儿都说我说话好使,我也不能看着老邻居们过不下去,就找你说道说道。生意不能这么做,你丫以后把价格都给我和搞平了。”勇哥说罢侧头瞅了一眼自己右边的汉子:“都多少钱来着?给丫念念。”
那汉子从裤子里摸出一张纸,念道:“饮料瓶八分,易拉罐一毛五,报纸……”絮絮叨叨念完,把纸片塞给赵叔说:“以后就照这价来,否则别怪勇哥不客气。”
“好~好~老朽知道了。”赵叔收起纸片,点点头。
勇哥看自己说话好使,自打进了这院子,此刻终于觉得有些畅快气顺,也不耽搁,一扬手说:“走!”
走出门外,彭西欧听到有个汉子问那勇哥:“大哥,那个小杂种,咋不收拾收拾?”
勇哥骂道:“你懂个屁!什么是正事儿知道不?跟那毛事儿不懂的二茬子啰嗦个啥?!现在这时代,时间就是金钱,勇哥的时间多值钱知道不?你们啊,没事儿看看古惑仔后两部,人家都他妈提倡‘转正行’,现在都啥时代了,不能就靠舞枪弄棒。以后跟勇哥好好学着!”
“对!勇哥说得对!”几个人附和着,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