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过后,无论是何种颜色或是形态的事物,只要有一面是朝天的,通通像是暂时搁置不用的家具需要覆上一层白布以挡住灰尘一般,都被添上了保护层。银装素裹,过眼处,景物仿佛都披着貂皮大氅,盛装出席隆重的宴会似的,遍布的积雪与其说是做防尘保护之用,不若说是用作装点修饰的道具更贴切些。时近年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更像是一种道具,被安排来装点街道,烘托节日热闹气氛,与大红的灯笼和簇新的花草一起迎接除夕新年的到来。
可能是天气越发冷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但赶上阳光不错,又是刚下过雪的时候,气温的高低自然不再成为人们衡量是否出行的必要因素,他们反倒会盼望着气温能再低一些,好把那难得的雪多留些时日,以便能有多一些机会赏玩,而不是还未尽兴甚至未饱眼福便已然消逝无踪。
榆桑也加入了广大的出行者的行列,不过不是为了赏雪游玩,而是去见一个她不是那么想见的人,如果按照那个人的话来说,也可以美其名曰“叙旧”。
叙旧,顾名思义,就是参与的人一定要有互相认识的关键前提,不然这个“旧”就无从谈起了,也就无“旧”可“叙”了,“叙”就是叙述,“叙旧”就是两个或几个早已相识的人,闲来无事或是别有所图,突发奇想地或是特意地怀想往事,回忆以往共同经历的起起落落,述说那些或美好或痛苦的回忆,当然,兴头一起,就不单局限于过去,也会涉及近况,交代现状,畅谈未来,述说理想等等,延伸出的话题是无穷无尽的。由此看来,“叙旧”的确是一个消磨闲散时光的好方法。
缓缓前行的车行驶在早已被清理过的道路上,开车的是西装革履的洄冼,后座上坐着的是闭目养神的榆桑。
开车伊始,车上的两人便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开车的专心开车,坐车的尽量当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车厢内寂静无声,像极了多年前两人并肩作战赛车时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了,唯一不变的也许是先开口的那一个还是洄冼吧。
“小桑,你好像瘦了。”
平凡无奇的寒暄常常是打开话题的必备开头,不用苦思冥想,更不需绞尽脑汁,因为有惯例可循,无非是关于衣食住行,身体健康状况等无关紧要却又确实是与对方有切身关系的事情,完全可以张口就来,还能让听的人觉着受到了关注,心情自然而然会变得好一些,和人搭话的兴致也就会高一些。所以说,寒暄也是一门学问,说得好了,简单方便又省事,对之后的谈话也是大有裨益。
“没。”
寒暄是寻常人久别重逢后,必定会做的事,因为顷刻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头,沉默久了难免尴尬,往往会以此为突破口,将对话顺利地进行下去。有的时候,寒暄就是一种变相的拖延战术,而榆桑显然不懂,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她素来偏向于直来直往,有话直说,最好一句话就能了事的那种,不喜欢拖泥带水,拐弯抹角的谈话方式,浪费大家时间,拖拖拉拉的让她尤为反感。
透过后视镜,榆桑自打上车就保持着没睁开过眼睛的状态,洄冼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一个字都不想多说,能省则省的回话他也听得分明,若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洄冼晓得榆桑对这次会面抱着多不情愿的态度,那他这么多年就可以算是白活了,以后也不用夸口说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有多厉害了。
即便知晓榆桑不乐意这个既定事实,洄冼还是想着能逗她多说些话,以便能多了解一点这个经历重大变故之后的榆桑,这个他全然看不透的榆桑,而他打定主意,就从她的沉默寡言开始。
“小桑,你好像变得不爱说话了。”
一年前的第一次重逢,一照面,洄冼便知道那个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感觉莫名的亲切的女孩已经远去,此后慢慢相处下来,他的内心也愈发清明,那个明朗如晨曦一般的女孩是一去不复返,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不见了,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冷漠如霜,淡漠如水的榆桑,一个他完全不熟悉,不了解,不明白的陌生人。尽管他或多或少能预料到那个结果,真正地面对那个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相差甚远的榆桑,他还是无法适应,更别提如今这个“进化版”的榆桑了。
“无话可说。”这是榆桑的回答,延续她一贯的风格,简洁明了,犀利直白。
洄冼实在不知该如何将对话愉快地进行下去,在对方毫无继续谈话的意思,而且态度十分不友好的情况下。如果说之前的榆桑只是让他捉摸不透的话,那现在的她,让他不禁觉得甚至同她交流都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跟你说着,不就有话说了。最近和胡杨相处地怎么样?”经过一小会儿的自我调整过后,胡杨还是决定将寒暄进行到底,为之后的所作所为做一个良好的铺垫。
“分了。”榆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恋情断裂,不嗔不怒,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于己无关的事一样。
就算榆桑的言语中透露的信息是无所谓到极致的态度,可洄冼的眼睛是何等的锐利,榆桑说话时那几乎不可察觉的蹙眉动作还是被他收入眼中,虽然短促,但足以让洄冼体会出一点不一样的情绪,和榆桑言语中事不关己的不以为意不相符合。
“在秦家住得还习惯吗?”洄冼没有再继续纠结于胡杨和榆桑恋爱告吹的事情,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或看法,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榆桑的住处问题上。
“习惯。”榆桑的回答一如既往。
“和秦家人相处得怎么样?”洄冼的问题继续围绕秦家。
“好。”
“秦家上下对你怎么样?”洄冼似乎对榆桑在秦家的生活极为感兴趣,始终不能离开这个话题。
“好。”
“秦家的人都很严肃吗?”
“不。”
“秦老爷子平时都喜欢做什么?”洄冼的问题的内容渐渐地从整体向个体过渡,重心也由榆桑偏移到了秦家的人身上。
“无可奉告。”榆桑答得决绝,不留一点让洄冼继续打探的余地。
“秦老爷子对你好吗?你跟他说得上话吗?你们说话的时候多吗?是你找他说话的时候多,还是他找你说话的时候多?你们一般都会聊些什么?他对你是严厉多一些,还是和蔼可亲多一些?他……”对于榆桑话里明显的拒绝交谈的意思,洄冼充耳不闻,锲而不舍地问着关于秦达和榆桑的日常生活,不过着重点还是在秦达那儿,他那狂热的样子就像是痴迷的追星族,是秦达执迷不悔的铁杆粉丝似的。
“你对秦爷爷很感兴趣。”榆桑打断洄冼喋喋不休的问询,或者称之为八卦,给他这番絮絮叨叨的举动下了一个定义。
“我这是在关心你,你怎么扯到那儿去了。”洄冼并没有承认榆桑赏给他的定义,而是将其归为榆桑不识好人心的错误判断。
“为什么?”洄冼的顾左右而言他没能成功转移榆桑的注意力,她就盯住了他方才的表现,要问明原因,而此时她的眼睛已经睁开,眼神透着坚决。
“哪有什么为什么,纯粹就是好奇罢了。”洄冼还是不准备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依然在回避。
“为什么?”榆桑重复刚才的话,可见洄冼的话没能取信榆桑。
“你还没回答我的那些问题。要不,给我透露一点你近期的生活状态也行,怎么样?”洄冼打算转移话题。
“为什么?”这种幼稚的招数用在榆桑身上显然是不顶用的。
“小桑,你还真是固执。好,如果到了那个地方,你还愿意听我的答案的话,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洄冼终于妥协,但加了一个未知的前提。
“去哪?”榆桑对此行目的地漠不关心是因为在她眼中,那不在变数范围之内,可洄冼小心谨慎的假设让她不得不将这个因素放入她的思虑范围之内,以防出现她不能承受的局面。
“你不记得这条路了吗?”洄冼不答反问。
车窗外是普普通通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店,大同小异的装饰,没什么特别的广告牌,看着看着,榆桑却不对劲起来,急速放大的瞳孔,紧紧皱起的眉头,身体即使微弱但仍可以察觉得到的颤抖,这些反应,桩桩件件,无不昭示她此刻平静不再的心情。
“你带我去哪儿?”榆桑的声音已经失了素日的冷静,细听之下,不难发现话里不稳的音调。
“你知道的。”相比于榆桑的紧张不安,洄冼倒是答得坦然,神态自若的样子。
“你还要把我再送去那里一次,然后像从前一样把我丢在那里,自生自灭。”榆桑说话的时候,眼睛是注视着窗外的,声音也轻了些,仿佛不是在和洄冼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
而洄冼也权当榆桑的那句话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回复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