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还原了榆桑的父亲当年那件事情事发前的一些片段,亲口描述了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地铸成大错,以至于无可挽回的地步。
然而榆桑不明白的是,父亲明知自己是被冤枉的,最后怎么会不做任何辩解,选择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那封匿名信呢?”既然要原原本本地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弄清楚,经过许志飞的坦诚和陈映的叙述,榆桑现在已经对大致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接下来她选择着眼于小细节。
陈映惊讶于榆桑的敏锐,一眼就能看清楚事情的关键所在,而在那件事里面,那封信的确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以为事情会随着你爸爸的死而了结。可是等我们在事后整理与案件有关的卷宗资料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封至关重要的匿名信消失了,跟它出现的时候一样诡异,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我们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发现。就是因为那封信的凭空失踪,我们开始觉察出一些地方的不对来。于是,针对你爸爸的案子,我们重新开始梳理相关线索,从死者家属举报到那封匿名信再到那个建筑材料公司的老板,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巧合地就像是有人专门安排的一样。越是整理,那样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们就像是一群被牵着鼻子走的盲人,一步步地走进已经设计好的陷阱里而不自知。”
陈映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是郁闷,似在感慨自己的愚蠢。
“你们做了什么?”榆桑想知道的是那件事的后续发展,至于陈映的悔恨与否她根本没兴趣去关心,因为那本就无济于事。
陈映看了一眼榆桑的脸色,发现除了严肃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显现出来,他心里不禁暗叹自己请求原谅的道路还远得很。
“既然疑虑是从那封凭空出现的匿名信开始的,那我们自然从那封信开始查起。我们调看信出现那一天的监控,没发现有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出入警局,大家也都说那一天没看见陌生人进过办公室,而它的出现就像是被魔法变出来的一样,充满了神奇的色彩。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它确实出现了,于是我们开始回想它出现在我们眼前的那一天的具体情景。最开始是有人喊了一声说他那儿有一封信,然后那封信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帮助我们走出了找不到证据的困境,才有了之后一系列的事情。我们极力回忆,那个叫喊的同事的时候,却怎么也想起来,那一秒钟的记忆就像是短片了一样。人都有这种间歇性遗忘症,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一个点上,就会选择性的忘记另一个点。那天我们的重点都放在那封信上,其他的一切都没被认真放进脑子里过,所以没有太深的印象。匿名信这一条线索断了,我们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最后决定去找那个建筑材料公司的老板,从他入手,看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毕竟他也是案子的关键证人,而且一口咬定是你爸爸和他签订的秘密协定。可是,等我们赶到囚禁那个老板的监狱,却发现,发现他,他……”
陈映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中的黑暗面,他实在不愿意面对。
“他死了,你们中间有内鬼。”榆桑替陈映把他要说的话接着说下去,以十分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对陈映来说却是决然而残忍的,如同他极力掩藏的丑陋,突然毫不犹豫地被人一下揭开,明晃晃地展现在人前。
“是的,他死了,自杀,就在我们决定去监狱的时间点前后,死得刚刚好,就像算好的一样。于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而那个人就在我们中间,是我们同事中的一员。大家的脸色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凝重,虽然说怀疑自己一起共事的同事多多少少会让人接受不了,但事实摆在眼前,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嫌疑。我们中间有人意识到甚至那封匿名信都有可能是被自己人带进办公室的,当他把那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知道是知道,但并不代表着我们有勇气去面对,因为揭穿内鬼的真面目不仅仅是对原本和谐的同事关系的一种挑战,更有可能是对内心一直保持的信念的一种毁灭性冲击。显而易见,大家的积极性受到了打击,很多人因此退缩了。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会选择逃避,宁可维持一个濒临破碎的平静的表面,也不会冒险去打破它,因为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未知的就是危险的。接着我们的调查不得不终止,因为另一件重要的案子被分派下来,我们没有多余的心力继续下去,只能不了了之。其实就是找个借口逃避罢了。”
陈映发出一声哂笑,是在嘲笑他自己。
“可你后来还是知道了,他是谁?”榆桑看清陈映脸上的颓然,里面蕴含的失望太深,应该不仅仅是为他自己,她觉得赌一把,猜他已经知道内鬼是谁。
“是啊,我还是知道了,终归还是知道了,我倒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果然不出榆桑所料,陈映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与他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不然他也不会这般痛心疾首。
“他是谁?”见陈映似乎对那人的名字很难启齿,榆桑忍不住发问,务必让他说出那人的确切姓名。
“榆桑,让阿映缓缓,你太着急了。”秦炽锋提醒榆桑冷静下来,因为他看陈映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想必那个人对他来说相当重要,需要足够的心里准备才能把名字说出口,而现在显然还没准备好,榆桑的催促也不见得会其效果,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
听了秦炽锋的话,榆桑似乎醒悟过来是自己太着急了,她将已经探出沙发的半个身体收回,恢复一贯冷静的姿态。
“没事,反正早晚都要说的。你爸爸那件案子结案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组的组长就宣布离职了,消息来得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惊住了。我们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说和别人合伙做点小生意。他的公司开业的时候,请我们一帮人热闹了一把,我们都没想到他所说的小生意竟然是房地产公司,而且小有规模,不像他自己说的是小生意。我们都觉得很奇怪,组长家的经济条件一直不算太好,应该是没有足够的资本开那样一个算是小有规模的公司的。对于资金的问题,组长自己解释说是他老婆的亲戚出钱投资的,我们虽然心里还有疑虑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那是人家的家事。过了没几天,跟我同期进组的同事,就是那个说报刊架他找过但没找到东西的人,跟我说他记得是组长喊的信在他那儿,然后那天晚上他也亲眼看见组长把那封信装进自己包里,只不过之前他觉得没什么,所以没说,后来是不敢说。组长的辞职和他开的那家公司两件事都透着诡异,所以他忍不住和我说了他看见的事情。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在怀疑组长,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他就是那个意思。组长是我一进组就负责带我的前辈,工作严谨认真,对待同事和善友好,是新人们的良师益友,让我接受他就是背叛我们,背叛工作的人,我怎么都做不到。但我还是忍不住,我不能任由别人污蔑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也不能任由怀疑他的那种龌龊的想法在我心里蔓延,我决定亲口问问他。对于我的那些怀疑他的推测,组长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我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答复,可又知道了最终的答案,组长听见我提出的疑问时脸上闪过的羞愧和懊悔比什么话都明白。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组长那里回到家的,一路上我的脚就像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没有着力点,晃晃悠悠,浑浑噩噩。第二天,我一去警局就接到了调令,被派到这里,而我的那位目击者同事被调去了另一个更偏远的地方。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就算我们家老爷子出面都没用。”
陈映的故事讲完了,静重新笼罩了整个房子。
过了一会儿,榆桑动了,她站起身,对着陈映端端正正地鞠了一个躬,目不转睛地注视他,说:“陈警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诶诶诶,不用不用,应该的,最起码可以减轻我的负罪感。小榆桑,我还是要劝你一句,那件事的阻力有多大,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你千万不要以身犯险。”陈映看见榆桑鞠躬,很是受宠若惊,急忙站起身,略带慌乱。
“陈警官,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们当年能放弃,不代表我也能,我们的立场和身份都不同。最后,对于你的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接受。”榆桑对陈映善意地提醒毫不领情,对他的歉意也不买账,在她观念里这些人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原不原谅不是她说了算的。
“再见,秦老板,我回学校了。”榆桑转向秦炽锋,跟他告别。
榆桑大步走出门,离开了屋内二人的视线。
陈映听见了榆桑的那句不原谅,看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后,颓然地跌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无神,而秦炽锋的眼睛注视着门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