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在十余名彷徨在外,哀戚的邓国百姓巴巴的眼中,响着深长又刺耳的沉重音调打开。金钱的力量足以使将要兵临城下又贪婪无尽的门将,铤而走险。
马车行驶入城后,城门重新喘着大地轰鸣似的声响关上。
如此,赵盾一行人便入了北城门内。
将装着含铜量最标准的大周刀币青铜盒子,放入车厢内地板下的暗格。枣满意地点点头。
却,发现在坐的三位女孩们都嫌弃地盯着他。
枣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梁:“这么看着我干嘛?”
乌昭姬咦了一声,快人快语:“一副守财奴的模样,身上满是铜臭味。”
那两女孩也似乎很赞同。
“大小姐!”枣闷气地一叫,又向车前门走去,弯着腰:“没钱怎么吃饭、怎么穿衣、怎么找你爹。”
“虽然......常言这样说,但是就是很庸俗!对庸俗!”
昭姬憋着红腮,强辩。
枣没有理会,掀起垂下一半的挡布,跨出了矮坎。见着的是比他还视财如命的邓国门将手里掂量一小袋的刀币,拧笑着嘴脸,乐呵呵对副长反挥手“去吧,去吧。”副长对他躬了一身。与黑、士离走回来。
“枣,我们去邓宫。”赵盾皱着眉头,俊秀的脸上阴翳密布。
黑和士离也是阴沉沉的。
“怎么了。”
待士离与黑坐好了御马的位子,枣和赵盾挤在车厢门口后蹲坐着。
“那邓国的君疯了,他打算在城里和鄾国军队决战。”
“不应该是这样吗?”
枣歪着头问。
“南门不打算坚守,等鄾国军队一来就开城门。邓君要整个都城里的所有国人为他而战。其他三座城门都不会开了。等一会儿就要用铁水浇上去铸死。”
“他疯了!不过是名分之争,邓君要邓国给他陪葬吗?”
枣惊骇地不觉站起身,“咚”的撞到了车顶。忍着痛蹲了下来。若无其事的,反被身后的三个女孩哈哈嘲笑了几声。
“呵呵”他尴尬地不得不摸摸头。
“作孽的君主,比妖魔还恐怖。”
赵盾总结了一句。
现在大概是寅时,正是凉风吹起的时刻,邓都的街道上,少有几个人影。城外不知情的欲往死里头挤,城内不知情的以为闭门可以躲祸。真谓生死无知。
辘辘马车声,碾压过铺着青石的路。没有一点除了车轱辘声音外的动静,万赖缄口。
赵盾本打算去邓国君侯那里拜见,然途中枣那欲言又止的神貌使其豁然大悟。自己无品无阶冒然前去谒见一国之君,是否太想当然。只得打消此念头,先找个落脚之地。彼时鄾国攻城,邓君想必也会上城激励士气,那时前去一谏也就不会显得太过造次。
至南门口不远的旅舍。众人在此落脚。
那旅舍的掌柜见多事之秋,尚有客人关顾。喜出望外地谦卑迎面。
众人要了几间好房,价格离奇又可想而知的公道。上了楼来,赵盾入左手边靠走廊的第一间。枣与黑、士离分别入房料理一路风尘。过了会儿,都贯入赵盾的房间。士离洗漱打理一遍仪容后,相貌大改,此前邋遢状焕然成为带着痞笑的玩世俊哥儿。
“你倒是一表人才,怎么搞成初见时的那鬼模样?”
枣嫉妒地斜视而问。
士离同样撇了他一眼,傲气道:“枣兄,你若被五十多名骑士追杀一昼夜,也成我那鬼样。”
“呵呵”枣一想,那性命时刻就要死于骑兵剑下的恐怖,僵着着脸,干笑了两声。
赵盾一直背着他们,看着窗外。三人见赵盾无话回应,正奇怪着。枣便出言要说,被赵盾背后长了眼似得,举手制止。他轻声细语道:“听,不要大声讲话。”
三人凝神静听。仍然茫茫然,不知结果。
“支......吖”深沉悠远的一声,由远处传来。不过少刻,喧闹杂噪的人群声音接连涌近入耳。
“奸人毒计!胜蛇蝎之心万倍不止!”赵盾一掌压在窗前的高几上,高几应声断成两截。后面的枣等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枣急问:“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那门将怎会和容悦色又百般谦虚地对待我等,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士离也是疑问道。
赵盾转过身来,蹙眉含怒:“城门口的那些百姓本来就是可以入城,我们送去的贿赂之资真正买到的价值既是那门将见我们将走之时所说的话。”
“邓君有意与城共存亡,故融铁封门铭心志!”士离惊骇地想起了什么,望去赵盾,见他点了一下头,心里断然掉入深谷一般。
“何意?”枣不解又问。
赵盾道:“城中国人不可能全是一心一意要为国君赴死的,故邓君闭四门断了他们的生念。城外野民以为城高自然在内可保全,又被闭之门外一夜,所想所思皆是入城为上,情急之下便不顾还有其他活路,方才聒噪之群必定是四门大开,城外庶民蜂拥入城。待城外庶民皆入城后,门将定是浇铸三门封城于死地。等至与鄾国军队会战之时,所有邓民皆可为兵,这就是那邓国君侯的谋划。”
“可想血流成河之日......”士离颤声说道,接着脸色立马惨白惨白。
“将你所知的全部告诉我。”赵盾命令的语气对着士离道。
士离桀骜不驯之辈,听出了目前这少年人的强势。牙根一咬,强笑道:“遵命。”
次日,巳时。
鄾国公子统五千兵马至邓都城下。南门城上不过二百甲士,赵盾预想的邓侯根本没来。鄾国将军在城下搦战,邓国南门守将大开城门,放鄾国军队冲入城中。那鄾国公子又一次感到此次征战邓国真乃上天的意思。
“真要以国人性命消耗鄾国兵力。这样的国君居然也存于世间?”
赵盾孤身一人立在城头,凝望此景。心中受老师孜孜教导下积累的仁、厚、礼、义、智、信之观念,轰然倒塌,无异于天崩地坼。
转过身来,呆望全城,心道:不久之后......哪里会烽火灼天?哪里会袅袅乌烟下成就人间地狱?哪里......会还有一叶净土?
邓国百姓中有军士混入其中,言辞激昂。黎庶跟随,愿为家园而战。两国交兵,一方精锐、一方乌众。邓国军士未及带领下一批国人上前御敌,上一批邓民便哭天喊地如潮水般溃逃,雀鸟四散般躲入城中屋舍,任鄾国士兵宰割。开始还有些阻碍鄾国兵锋的架势,几次不敌之后,百姓心中恐惧,再也不敢上前,终沦为羔羊。
黑色的官靴,踩着湿泞且拖长很远很远的血路,赵盾右手仗剑一步步走去旅舍方向。
身后三百步是两百邓国甲士英勇就义之处,邓国门将虽然不敢违背君主的意志,但他还是战死在了城门口。这样的愚忠不知是可歌还是可泣,赵盾与他并肩作战时也没问,他就死了。
周围有百余名鄾国的甲士,颤抖着手捏着长戈、长戟,围着圈中这似如冥府而出的阎罗一般的少年郎,他每走一步,众甲士跟随一步。没有人敢鼓气勇气上前,只因那少年在城门口,一剑、一剑麻木似得杀了起码近百人,包括一名五重天修为的千夫长,及三名三重天修为的百夫长。
他就像波涛中随流的卵石,也不会刻意去追杀谁。就似一介孤立世外的看客,他所站立的地方有了阻,他便清除那阻。之后在城门内,一名百夫长吓的躲去三丈之外,他没去追杀。众甲士皆知道了这个道理。随后的三千军马便绕着他进城了。
血腥的风,飘动着黑衣少年郎的蔽膝。他拔出胸前第三枝卡在肌肉表层的黑羽箭,一步一步面无颜情地走着......
那是一名卖蚕豆的小贩,年纪大约二十。他真是个爱财如命的人,死了都抱着散了一堆,滴满自己鲜血,翠色、欲滴的蚕豆。他最后的一刻是跪着卷曲,双手环抱着堆蚕豆。背后粗衣上有散开红了一片的血渍。
那是一名公田的奴隶?还是私田的农民?年纪四十多了吧。手里的镰刀有一抹的血,大抵是鄾国士兵的血,他死后都带着笑,仰望着苍天。
那是一名工匠。和黑一样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大约二十五六。褐色好料子的衣服可不配他那乞求而死的窘样。眼珠子都是撑出了眼眶,真可怕。
那是一名妇女。她的怀中还抱着孩童,好像七年前的我,那时我也这般年纪,可我没死。他死了。
那是一名老妪。不像个好人,因为她手里死死拽着一位十五、六岁的秀美少女。少女的衣裳华丽,就似在镐京和秦老大去歌姬馆看到的那些女孩们所穿着的差不多。少女的衣服都是敞开着的,瞪大的目,喉咙中有一根长矛,贯通入地。
那是一名屠夫,五大黑粗的,三十多岁。那把剁刀上紫色了血印子,也是个悍勇的人。大腹便便下破了一口子,流出红肠子、黄肥油。
那是一名士子,文质彬彬的相貌,二十好几。背着个书箱,是游学的书生吧?死都那么斯文。
那是一名富商,钱袋子可大了,就是没钱。双手僵硬着似夺回钱币的样子。
那是一名卜师,他手里的龟甲不知道告诉他今天的死期没有。
那是一名未及总角的婴儿......
“原来这才是战争......”
城门口,昨日入城避难的国民们,死也不会想到。入城便是无生。
脚又一次,跨过死者正渐渐僵硬的手臂。小步小步地走去旅舍......不知道大伙,还活着吗?
赵盾经历镐京之战、丰京之战,皆是战于城外,从没有目睹过敌方攻入过城池后的景象。自学兵书以来,也只是从文字中想象破城后的惨烈。现在他见识到了。也为此生以后的志向,奠下了最昂贵的基石。一城万人的命,在屠刀之下,由天决绝......
“我尽然眼睁睁看着城门开了。”
“我该早杀了门将......,杀他一人说不定能救下万人的命。”
“我昨日就该坚持去谒见邓侯的,说不定能使他放弃这愚蠢的决策。”
“我......还能做些什么?”
赵盾阒然低头,似乎这方圆内仅他一人耳。
“弓手射杀!”鄾国公子从城门处簇拥而来,望见百余甲士围着一血色沾发,墨衣溅红的少年人视若无物地信步向城内走着。
围着的甲士听声,立即分开两道。鄾国公子身后二十名弓手齐步上前,拉弓瞄着那人。
公子下令:“杀!”
二十支利矢,飞射而来。
赵盾瞬间回身,眸中妖异着蓝光,“唐刀”一挥横扫。二十支箭羽,尽数断成两截。
断箭,落地。四周鄾兵,无不惊容。
“鄾公子,又见面了。”
赵盾淡漠地对着那铠甲披身的公子道。
“是你!”
公子惊慌大叫,勒起缰绳,骏马吃痛长嘶一声,转马首,四蹄如轮飞跑去城门。公子逃生时,大喊:“鄾国之士务必诛杀此人!”
跟随公子而来的百名卫士,不知缘由。踊跃冲去赵盾方向。那二十名弓手也挂弓背后,取腰间短剑,冲了上去。心思:只身一人再武艺绝伦还能杀百人?
噗呲!
赵盾藐视又冷酷地笑了。“再杀百人又如何,能解我心中之惑?如果能,余不建议杀一百恶人,而活一善人。”
犹如摸不着的风,鄾国之卒往往能看见赵盾一目时,便在刹那死于利剑之下。
扫、披、砍、刺......能杀人之术,赵盾无所不用。他的身影如此之快,少有敌人能摸到他的衣袂。身上的血是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染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鄾国之兵恐惧了,入目满地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潭。这是第几层炼狱?在心神崩离之后,如疯子一般,四散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