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拖到深更半夜还不睡觉。
柳续这么同葛生说的时候，葛生没有一丝同意的念头，可还是点了点头。半夜不睡觉对葛生来讲是常事，他常常打游戏到四五点还精神饱满。也不清楚柳续是不是晓得了这一点才特意这么说。
直到现在葛生才明白了一点柳续这么说是多么的正确。葛生是个从不晓得失眠为何物的人，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沾枕头就睡着的人，偶尔有也不过晚个两分钟就睡得像头死猪。可今天偏偏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像是掉在马桶里的蜘蛛，四周都是光滑的玻璃，怎么也爬不出去。翻来覆去，饶是挠破了头也没找到入睡的法子。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一想过去。
如果记忆不会受失眠所影响而出差错的话，葛生是在初二就认识了柳续的。跟许许多多平凡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他只是躲在角落里暗恋着柳续的男生中其中的一个。可他却是最接近柳续的一个，因为柳续坐在他的前桌。很多年后他们俩去影院看到那些年里总会把自己代入柯景腾与沈佳宜中。
代入归代入，葛生可不如柯景腾那样有种。坐在自己心仪的女孩后面实在是件不太好受的事情，葛生常常看着柳续摇摆着的马尾辫发呆，然后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不知道闹个大笑话。或者是被柳续突然转过头来吓个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让柳续一脸茫然。如果可以，他实在想跟老师提出，坐得离她远一点，这样他偷看柳续才算一件安心的事。省得总是提心吊胆。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些小事，葛生甚至没法去想自己会和柳续在一起。
“葛生，你出来一下。”
和以往一样，在下课后他被老师叫出了教室，这对他来说如家常便饭一样。若某天没有准时来到，他反而觉得有些难受。自己家那个老子他最知道，从小就爱给老师塞红包，让老师多关照关照自己。关照不关照葛生不清楚，反正除了定时的谈话，他的成绩总是很稳定，不上不下。也不知是葛生老子的钱太多，还是这不上不下的成绩刺激到了他哪一根神经。这一行为总是没停过。
“你最近上课很不用心呀，老是走神。”
“快考试了，你不能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再没点进步，你爸得多难过。”
......
老师说的话，跟他吃的茶叶蛋一样，天天都吃总会腻。所以他摸出一个法子，每次被训话时都在脑子里想听过的歌，三分三十一秒的李志的米店，这个数字跟葛生的生日一样，所以他总爱想这首歌来打发一些时间。
两分零四秒，中间的吉他solo部分结束，下一秒就是李志的声音。通常这个时候，老师都会说完所有话，摆摆手叫葛生回教室。不晓得是老师都这么爱掐时间，还是葛生脑袋里会调节这歌的快慢，恰好把老师结束的时间掐在两分零四秒，吉他结束的那一刻。
可这次不一样。
“你写给班上某位女同学的情书，我就当没看见了，如果你这次考试没进步，我会把它交给你父亲。”
葛生一愣，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他一向认为自己的记忆力比大部分人好太多，可无论他怎么回忆都没法想起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以至于他都没接上下一局李志的歌词就被老师追回了教室。
他花了一节课的时间去想这件事。这委实是一件诡异的事，他怀疑过是有人搞恶作剧，故意整他。可在脑中搜寻了一圈，也找不出跟他有矛盾的人。想来想去，葛生想起一种连他自己都相信不起来的可能。
柳续看出来自己喜欢她，实在没法忍受自己每天都在背后盯着她。最终假装自己写了一封情书给她示爱，然后她把这交给老师，老师就会因此避嫌而调整两个人的位置。
这种桥段就连最扯淡的爱情小说作家也没办法编出来。偏偏葛生就认定这一可能，绝不相信有别人会假装自己写情书给柳续。也没空去想这其中的种种漏洞与不合逻辑的地方。
思绪滚到这，窗外的天空已然现出鱼肚白。葛生抓起枕边的手机，点亮屏幕，发现已经到了六点半。按照往常的作息时间，他还能睡半个小时，然后起床洗漱，赶上第一趟的66路公交车到公司。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没法在这紧凑的时间里再挤出一些去吃一顿暖胃的早餐。
今天可不一样，多出来的半个小时，恰巧可以留作吃早餐。一夜没睡，委实讲，他也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已做出决定，葛生掀翻压了自己一夜却毫无用处的被子，立刻站起身来。或许是从未失眠过的原因，导致他一肚子怒火。可眼下又无处发泄，只好拿无辜的被子开刀。但很快他受到了被子的制裁，站起来没两秒，葛生顿感头疼，快要从脑子里喷出岩浆，顺势又倒在了床上，半晌不得动弹。
今天只能在公司里挑个空闲偷摸着打个盹了。
想到这，葛生第二次甩掉被子，站了起来。
赶在第一趟66公交离开之前，葛生投币上了车。
不晓得是不是老天看在他一晚上睡不着的份上，赏赐了他一个座位让他可以调整下状态。这实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葛生耐着疲倦跌跌撞撞趴倒在座位上，本想着在车上回忆下老板昨天给自己的工作，做足准备。却没想到，座位变成了床与枕头，一沾就睡得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中，他不记得是谁戳了下他的肩膀，还是自己睡梦中听见了公交车的报站声，跟着人流，下了车。
“早啊，哟，你这是怎么啦，黑眼圈这么重，昨晚没睡好吧。”
来到公司，前台的小李跟往常一样，带着十分专业的微笑跟葛生打着招呼。就连一句本该带着关心的话也没让他听出人情味。葛生点着自己重得能压死一头牛的脑袋，回应了小李。
上午十点，葛生被老板叫去了办公室。
这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班主任，似乎自己从很早就开始被人叫唤来，又被人数落着离开。除了柳续，他并没做过什么成功的事。
“你看看你，做得报表是些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这个月是第几次被我叫来了？奖金还想不想要了！”
.......
老板说的话，若换上几个名词，几乎与以前的班主任们说的没差。这让葛生的脑袋里又想起了李志的米店。两分零四秒，吉他solo结束，老板对自己的全部数落也说的差不多了。
“行了，这些、这些、还有那些，全部拿回去重做！”
老板扔给葛生一堆文件夹，对着他扬了扬手，手腕上的铂金手表反射着十点钟的阳光，快要闪花他的眼。
葛生做完手头上的所有工作，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他也顾不上吃午饭，他已经感觉眼皮上粘了一万吨重的雾霾，怎么也睁不开。头倒在办公桌上就没醒过来。
“喂喂，小葛，走了下班了。”
是人事部的老王把他叫醒的。醒来的瞬间他就忘记了自己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做的一个又一个宛转的梦境。
“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上班睡到下班也没生气把你赶出去。最近好像是要裁员了，小葛你上点心吧。”
老王说完拍了拍葛生的肩膀，也不等他反应，径直走出了公司。
葛生抓起手边的手机，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比自己平时下班的时间还要晚一个班小时。摇了摇恍惚的脑袋，葛生收拾了下桌子，刷卡离开了公司。
因为晚了一个半小时下班，葛生错过了七点钟的最后一趟66号公交车。只好走着回家，葛生以为这时候他应该是精神饱满的，却没想到就算一天的睡眠也弥补不了失眠带来的后果。一路上他也不知道闯过几盏红灯，被几个出租车的司机大骂眼睛瞎了。
等他草率的吃过晚餐回到家，墙壁上的时钟指针已经只在了十一点。
葛生脱去了身上的西装，扔开手中的包。等他做足准备迎接睡眠时，躺到床上却突然像是吃了OGO激素，精神头儿十足，一拳能打穿床板。
失眠又在深夜叩响了他的门。
葛生抱着被子，又想起了以前。
似乎是失眠终于影响到了葛生的记忆力，他无论怎样回忆，都没法想起情书之后发生了些什么。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或许是昨晚的所谓记忆，不过是他睡着之后做过的一场荒诞的梦，然后再醒来时被告知其实自己一晚上没有睡着，想了一晚的过去。
这么说，今晚的记忆故事，也是一场梦。
葛生没由来的有些害怕了。
他与柳续在高考后，阴差阳错的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这让他疑惑了好一阵，在他印象里，柳续一直是学校里读书最好的那几个学生之一。怎么也不至于到最后跟葛生念同一所学校。不过几次的追问未果之后，葛生也不执意再问出个答案。
反正，他终于在大学追到了暗恋多年的柳续。
在他们这一届里，考到这所学校的，除了他们俩也没有第二个。当时很多人猜测，柳续是因为喜欢葛生而故意假装高考失利，只为了能和葛生在一个地方念大学。
因为这，葛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做一个最满的勇气。让自己能够胆在柳续面前，说出自己埋藏多年的小心思，然后唱一首歌，或者是念一首情诗，又或者给一个足够绅士的拥抱。无论能否成功。
而后的故事，又仿佛像是编写好了的一部剧本，柳续与葛生是被安排好的演员。在第一次表白之后，柳续就流着眼泪答应了他的追求，似乎没有任何的考虑，直到柳续抱着他哭泣时，他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一切。
大学四年里，葛生与柳续如同所有的小情侣一样。有过感动，也有过争吵。他们花了一个晚上把学校后街的小吃吃了个遍，直到嘴巴被辣得通红，肚子撑得滚圆才不舍的结束；也在周末去电影院里看最新的爱情电影，柳续看到结局男女主角没在一起时眼泪全都流在了葛生的肩膀上；第一个度过的元旦里，他们在广场上点燃了一桶烟花，许下了新年愿望，说要永远在一起，也在当晚初尝男女之事，第一次的葛生慌张得找不准入口，被柳续嘲笑了好一阵。
分分合合的，来到了大四毕业。葛生跟柳续商量着，拍了一套婚纱主题的毕业照，也约定好，等到拿到第一笔工资，就去领了结婚证。
拍完亲吻着的最后一张照片，葛生提了一个问。
“初二的那封情书是不是你自己写的？”
“什么情书？”
柳续的眼睛，在化了浓妆之后显得有些恐怖，眼影与眼线似乎要把她勾勒成一个魑魅。她瞪大了眼带着疑惑看向葛生时，葛生突然开始慌张起来。
这是葛生的记忆中第一次响起柳续的声音，他一直以为柳续的声音会像黄鹂鸟一样清澈。没想到却像是老旧木板门被推开时一样刺耳。葛生的慌张变得更明确了，他与柳续，像是一出哑剧里，出了某一环的差错。逃脱了剧本的控制，在台上说出话来。
“什么情书？”
柳续以为葛生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抬起头又问了一遍。
记忆戛然而止，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葛生点亮了枕边的手机，六点半。他如昨晚无差，仍是一晚没睡。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猛然站起，却在两秒后又晕得倒下，跟昨天一样。葛生记忆里的慌张似乎钻到了现在，葛生有些难以呼吸。当葛生赶上第一躺66号公交车，坐到了跟昨天一样的，靠窗的第三排位置时。慌张开始没法控制了。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像源代码一样的剧情之中，一天一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没法摆脱。
可慌张再大，也没法抵挡住困意的席卷，葛生又在沾到座位后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又恰巧在站点醒过来，随着人流下了车。
“早啊，哟，你这是怎么啦，黑眼圈这么重，昨晚没睡好吧。”
听到小李说出跟昨天一字不差的话，葛生怎么也提不起被关心后该有的微笑，逃也似的跑进了公司。
上午十点。
老板的教训在米店两分零四秒处精准的结束，这让葛生更确定了他陷入了某种无限循环中，像除不尽的小数点。
葛生在十二点半准时睡着，七点半又准时被老王叫醒。
“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上班睡到下班也没生气把你赶出去。最近好像是要裁员了，小葛你上点心吧。”
老王的话跟葛生脑中的话在同一个时间点停止。这时，葛生的慌张无限扩大，终于成了最难以忘却的一种恐惧。他决定，如果明天事情没有任何改变，就结束这一切。谁又知道，自杀以后，又会不会在六点半醒过来在自己的床上。这简直是比死亡还让人害怕的，一次又一次的无尽恐惧。
十一点，床。
今晚的葛生更是没法睡着，他必须得找出一切开始变化的源头。
可无论怎么想，他脑子里都只有柳续，他又一次进入了梦境。
他已经把记忆全当作了梦。
葛生在毕业后就进了现在这家公司，因为最后的实习，他很容易的就成了正式员工。当他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工资时，在城里最高档的西餐厅订了一个座位。也跟服务员打好了招呼，让他把准备好的戒指放到餐后的甜点中。到时候，葛生配着米店两分零四秒结束的吉他solo，结束他一大段的求婚情诗，将柳续拥入怀中。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着希望。
如果柳续没有拒绝他的求婚的话，的确如此。
葛生在服务员与顾客一群人惊诧的目光中，被柳续拉出了西餐厅，一路上他都没法忘记目光中的嘲笑与怜悯。偏偏又想不起柳续拒绝自己时，脸上究竟带着怎样的一副神情。
“我们分手吧？”
柳续脸上挂满眼泪，让葛生甚至看不清她的模样。
“为什么？我想知道理由。”
他没法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又提高了音量，再说了一遍。
“为什么？我想知道理由！”
柳续哭着摇头。
“我妈昨天打电话告诉我，爸爸得了血癌。”
“你的工作才刚起步，领到第一笔工资。”
“我没道理要你再把一辈子绑在我的身上，不是吗？”
......
不知是因为柳续说的故事太过荒诞像是偶像剧，还是他仍没法接受要分手这件事。葛生的脑子里又想起了李志的米店。
两分零四秒，柳续的哭泣与诉说结束，葛生找到了自己失眠的原因。
葛生醒了过来，看了看时间，六点半。他没有再掀开被子站起来，想了五分钟。他坐起身子，到厨房拿起刀，准备做个了结。
咚咚咚。
三声叩门声，打破了无限的循环。
葛生以为是柳续来结束了这一切，打开门没想到看到了警察。
“你好，我们接到报警，66号公交车的司机失联三日。据了解，她是你的女朋友，我们有些事想问问你。”
葛生突然觉得有些头疼，又是三，三这个数字似乎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东西。
“我们分手一个月了。”
“据报警人描述，三月三十一日，柳续失联当天，你是她最后联系过的人。”
葛生听了，看了看桌上摆着的日历，四月三号。几日来的失眠让他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推移，好像在他生日那天见到过柳续，又好像没有。他并不记得柳续是66号的公交车司机。想到这，头又有些阵痛。
“好像是。”
“我们怀疑你在三月三十一日，追求柳续未果，将其杀害。”
警察的话让葛生怀疑自己仍然在梦中不曾醒过，柳续是他的女朋友，他们谈了四年的恋爱。怎么会来出追求未果而杀人的戏码。
“柳续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分手一个月了，在我生日那天吃了顿饭就没什么了。怎么会是我杀了她呢？”
警察抬起头看了看葛生，接着说道：“据了解，你辞去工作一个月，这三天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什么东西，我明明...”
说到这，葛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僵，警察也没再管他，径直走进了房间。葛生看着警察翻着自己的房间每一个角落，肚子里快要有些东西想要翻滚而出，眼眶里的眼泪似乎也要逃离出来。
“我们在你床下找到了受害者柳续了的尸体，请你跟我们回警局接受调查。”
像是一道惊雷，炸裂了葛生的耳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