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走上讲台的花大妮,每当收到孩子们写在卡片上的那些稚嫩的祝福语,就情不自禁地沉浸在那些简单的感动与幸福中。在她最初的教书生涯里,学生总是排在第一位的,包括学生的方方面面,她的出发点总是好的,但处理问题的方式,还是有些稚嫩。
教书的第一年,教师大会上,校长象征性的问老师们对关于学校各项收费的事有什么意见,别的老师都顾盼左右而不发话,会开完了,大家都散了,只有她尾随校长到校长办公室问:“我有一些疑问和意见,想跟您说一下,我们学校为什么不能对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给予一些减免和照顾,像什么早餐费,考试费,作业本费,参赛费等等,为什么要频繁地收取这样那样的费用?”校长原谅了她初出茅庐的冲动之举,却实在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
还有学校历年都有毕业班分重点班和平行班的事,别的老师都习以为常,对于有个别学生找关系走后门要进重点班的,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什么也不说,心想着这学校里谁还没有几个关系户呀?只有她会跟管教务的校长理论:“为什么一定要将学生划分成三六九等,难道他们不应该享受同等的教育资源吗?为什么有的家长,私底下跑来说几句好话,她的孩子就可以随便换班?”她的几句质问,弄得教务校长硬是下不了台,教务校长表面上跟她和颜悦色地解释着,说什么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但心里也不喜欢她一针见血的说话语气。
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她班上有一个住校的女生,十月中旬,家里发生了意外,听人说是那女孩家里的水缸里被人投了毒,全家人吃过晚饭后,不多久就毒发呕吐,被那孩子的大伯连夜送到医院抢救,结果父母抢救过来,神志还不清楚,年幼的弟弟,最后医生尽了全力也没有抢救回来,这个女孩那时候因为在校住宿才幸免于难。当地派出所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到事发地,但查不到任何线索,就立马向县级公安局紧急汇报此案件,县公安局接到急报,迅速派侦查组前往饮水乡,据说还带了警犬来协助破案。
在凶手没有抓获前,第二天一大早,学校第一时间接到了上级主管部门的通知,要学校将此事对女孩本人全方位暂时保密,可是,学校的保密工作是做得很好,孩子在学校一天快过完了,关于她家里的事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大妮却在心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整天都不敢将视线离开孩子半步,中午陪孩子在学校食堂吃饭,还要装作是很随意的样子,和这女孩说说笑笑,吃完饭,女孩回了教室,她也跑到教室里,组织同学开展班级活动,为的是无缝隙管理班级,避免有其他班上对这女孩家事情知晓一点的学生,跑来不知轻重地说给女孩听,她怕女孩一时之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到了下午,快放晚学的时候,学校派了一名领导跟大妮讲,说这孩子是大妮班上的,作为班主任,大妮是有责任照顾这个孩子的,这个领导代表还叫大妮把这个孩子尽快送离学校,要么送回孩子家去,要么带到大妮自己家去,反正不能再呆在学校,因为凶手没抓到,学校怕会因为这个孩子而给学校带来大麻烦。
大妮与学校的这个领导代表据理力争,说:“是的,您说的没错,孩子是学校的学生,我是学校的一名教师,难道这孩子在我班上,就只属于我一个人管,而不属于这所学校管吗?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学校要置孩子和我于险境,难道我们的生死,在学校眼里就一钱不值?学校就不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吗?”
学校那个领导代表被大妮的当面质问弄得不耐烦了,最后甩了一句话:“这是学校校委会的意见,又不代表我个人,你不用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反正这孩子今天就是交给你了,我们学校概不负责,不管你怎么处理,后果都由你来自负。”说完这些话,他甩了甩胳膊,愤然离开,就把大妮一个人晾在教学楼的大厅那里。
大妮实在不忍心送孩子回家去冒险,可自己也无力承担起那份责任,她也不敢贸然把孩子带回自己家而让家人陷入不可预知的危险境地。大妮含着眼泪不知所措,思来想去都找不到万全之策,最后抱着一丝希望,通过孩子村里的一名在饮水乡中学教书的老师,找到了孩子小姨的电话号码,给孩子在北江镇街上做服装生意的小姨打了一个电话,而孩子的小姨昨晚就得知了消息,当时正在医院照顾她姐姐,也就是孩子的妈妈,她接到大妮的电话后,表示能够理解老师的为难之处和良苦用心,就说她会派人来接孩子的。
不到半个小时,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学校的门口,孩子的姨父和小姨一起来了,他们和大妮简单的交涉了几句后,就悄悄将孩子接到北江镇去了。好在凶手很快落网,那天下午,警犬闻到了孩子家里的水缸周边的味道,最后在隔孩子两家的一个邻居家里的中年妇女的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警犬在她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公安局的一行人就都望着她,表情很严肃,那妇女脸色都吓白了,还没等人来盘问,她自己就全都招认了,原来是前不久,这两家因为一点小事发生过口角,这妇女当时没有占上风,输了言语上的士气,就怀恨在心,趁这家没人的时候,摸到厨房里在水缸里下了药,原本只是想教训这一家人,没想到弄出了人命官司,可是,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最后公安局把她带走了。
这个女孩那天被她小姨接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饮水乡中学了。大妮后来也托人打听过,她听说孩子的爸妈自从那次中毒被医院抢救过来,脱离的生命危险后,虽然身体康复出院了,但神志恍恍惚惚一直都不是很清楚,孩子的小姨,见姐夫和姐姐自己都难以照顾自己了,从此负担起了照顾这个姨侄女的责任,听说在北江镇,孩子的小姨一直供孩子上完初中,孩子后来就没再读书了,而是跟着小姨一起做服装买卖去了。
若干年以后,大妮才深刻的领悟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除了在讲台上能成为学生的榜样,产生一丁点的正能量外,更多的时候,由于自己太过直率地表达,她这种看似对学生的呵护,却难免与学校某些大方向的立场发生冲突。还有的时候,她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而渺小,就连自己的切身利益都保护不了,哪里还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学生。
在教育岗位上站的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发现一个教师的力量,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光辉与伟大,有时候几乎是卑微的,不足挂齿的,甚至是弱势的,是令人同情和唏嘘的。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当初吴老师说的那些话,虽然听着那么消极,却又不无道理。
不过,花梦芙和花梦蓉,还有花振国,自从他们的大姐到饮水乡教书后,就再也没有因为交不起学杂费而被老师赶回家去了。
“学校又要收费了,你们也要交钱的,快找你们大姐要去。”这是弟弟妹妹们的老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没事,大姐帮你们搞定!”于是,大妮就到学校财务处写个条子:学杂费在我工资里扣除!
花大妮,在饮水乡中学工作了好几年,没有领过一分钱的工资拿在手上,更谈不上能把工资拿回家里去交给父母。
爸爸花长开逢人就说,别人家的孩子一上班,就把工资存折交父母保管,而他们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把工资交给他保管的,他也经常在大妮面前,说自己是白供大妮上大学了的,说自己这个父亲,做得真是失败,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是孝顺他,拿钱给他用的。
大妮从上班开始,就像母亲林德青一样省吃俭用,本来工资就不高,头两年还是半年一发,她几乎把所有的工资,都用来交了弟弟妹妹的学费和杂费了,手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任意支配的经费。并且,上班的第二年,她就还清了当初上大学时花长开找贾少兰拿的那个贷款。
那是一个暑假七月的最后几天,花长开家里一屋子的人,都被喜悦和愁苦双重环绕着。喜的是,三妮考上了省交通大学,双胞胎也顺利考上了县一中,愁的是三个孩子的学费真的是一笔天文数字,钱从哪里来,这可愁坏了林德青。
赶巧那几天,贾少兰回饮水乡贾家村,看望她年近七十岁的双目失明的老母,她从县城买了一些营养品,带回老家给她母亲,又给了娘家哥嫂一些钱,叮嘱她嫂子一定要耐些烦,好生照顾瞎子母亲。
从贾家村出来后,她又回头去往林家村林云龙父母家里,从林云龙的父亲林伯仁那里拿了一些米和蔬菜和土鸡蛋,放在小轿车的后备箱里,准备带到县城里自己家里去。
经过万户村的街道时,她透过小轿车的后视窗,看到了林德青,此时的林德青,刚和一群妇女抢着背完了一车化肥,赚了一点零工钱,正往回家的方向走。
贾少兰是不放过任何要钱的机会的,她叫司机停了车,等着林德青靠近车子的时候,她就摇下车窗,伸出脑袋,喊了一声小姑,然后就直奔主题,当面就问林德青,林云龙的姑父花长开准备什么时候还那笔贷款,说话的语气表面上很温婉,但骨子里十分凌厉。
林德青看她坐在小轿车里,丝毫没有挪挪屁股下车的意思,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好扭头就走,就挨着车子,半凑过身子,一只耳朵听贾少兰讲话,眼睛却在环顾四周,看有没有熟人在偷窥自己。
贾少兰只用三言两语,就数落了花长开的各种不守信用,连林云龙的这个小姑,也都被她一并看不起了,贾少兰说完后,见林德青迟迟不表态,就说了句:“我过几天会再回来一趟的,听说大妮在饮水乡中学教书了,这可是个好事呀,我到时候一定要会一会她!说真的,我还满想念她的!”
说完这些话,她又加了一句:“小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您说这都好几年了,姑父也没给我个准信,希望您也不要见怪啊,我知道这事也不能怪您,您也不要往心里去啊,有时间您到县城来,一定要来我家玩啊!”然后,她就摇上车窗的玻璃,小汽车载着她扬长而去。那天,林德青的心里,差点气得吐了血。
贾少兰,当时完全不顾大妮才上班一年多,也不考虑到三妮和花家双胞胎正面临升学就读的经济压力,实在等不得了,非要快马加鞭追回那笔款子不可。那天在街上质问完林德青后,回到县城家里,她就打电话到饮水乡乡政府的办公室,找到一个熟悉大妮的办事员,也是原来她在饮水乡村里住队时的一个老搭档,她叫这人带话给大妮,说让大妮别忘了曾经在她家里说过的话,就是大妮上班后就准备兑现的承诺。
大妮那时正为暑期乡政府举办的大型民歌演唱文艺活动忙得不亦乐乎,她是主持人,又是节目演出者。
这几年乡里和学校的一些大型庆祝类活动,都是大妮在做主持,这得益于她在大学的时候,参加了许多这样的大型活动,在演讲、主持和节目筹备方面,都有一些经验,即使有的活动,她不是很在行,但她很善于观察学习,脑子里总有一些创新的想法和点子,很多时候都还可以现学现卖。
这样一来二去,在饮水乡,大妮的知名度还真的打开了不少,乡里当时还有个地方电视台,大妮有时候也会在电视台客串几期新闻播音员,她的面孔和声音,乡里的很多人都熟悉了。那个办事员也是认识大妮的,她给贾少兰带了话之后,好奇心不晓得有多大,非要追问大妮到底给过贾少兰什么承诺,还猜测着问大妮的工作是不是贾少兰帮着介绍的。大妮被这位喜欢八卦的中年妇女,弄得几乎下不了台,就直接跟她说,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的,只不过是家里欠了贾少兰几个钱而已。
话又说回来,大妮一听到贾少兰托人带的话,心头一紧,但随之转念一想,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的。她就对这个喜欢八卦的办事员说:“麻烦您再打电话告诉她,过几日,我把钱筹齐了,就送到县城林云龙我表哥的家里去。”
没过两天,乡政府的一众办事人员,都知道饮水乡中学的花大妮欠贾少兰家的钱了,这八卦妇女不但喜欢八卦,还喜欢到处散播这些八卦来的消息。花大妮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尊心和自信心,一时间严重受挫,明知道有人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但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圆满完成了乡里布置的文艺活动的各项筹备和主持工作,到年底的时候,乡政府给大妮颁发了一个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的荣誉证书,还有一个磁化玻璃茶杯,说这是随证书一起给的奖品,以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