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历六百一十四年,帝都临安一如既往,繁华而又安定。
六月已末,蝉鸣突兀的响起。又快到了大荒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阳祭节。
家家户户都在门头挂起了蒿草,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密集的人流,街面上新增了许多摊铺,都是与节日有关的物件,面具、字画、祭服......
就算是到了夜晚,仍旧是那么喧嚣繁华。帝都三十二坊,充斥着喜庆的琴鼓声,沿街的商家把店门口铺满了各色花草,街面上挂满了各式彩灯,铁树银花亮如白昼。
“真是一片欣荣啊......”
年轻的贵公子感叹到,他放下挑帘的折扇,转头看向桌对面的人,笑吟吟的说道:“堂座想必是第一次来帝都吧?”
“这酒很不错,堂座给品品?”他说着,向对面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谦和温润。
桌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面目平常的中年男人,远不如这位贵公子神采飞扬。他平静的坐在椅子上,像一块朽木,周遭透着森冷的气息。
听闻此话,这个被唤作堂座的男人端起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酒,的确是好酒,这帝都却不是第一次来了。”
他的声音也很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
“哦?本王听闻,暗流的堂座向来都是坐镇山堂的,不曾想堂座居然曾来过帝都,想必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吧。”
贵公子那双秀气的眉毛轻轻一挑,感兴趣的问道,
他把‘暗流’这两个字说的极轻,似乎是从口中说出了一道古老的禁忌。
暗流,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传闻这个组织甚至比正阳皇朝的历史都要长上一些,盛世乱世,从太史阁的记载中,似乎总能找到这个组织的蛛丝马迹。
有人曾经形象的比喻过暗流,称其为大荒的影子皇朝。它就像暗里的另一个皇朝,同样拥有主宰这个大荒沉浮的力量。
大荒只有一个暗流山堂,而暗流也只有一个堂座。
换而言之,眼前这个眉眼平常的中年男人,也就是这个悠久的影子皇朝的皇。此时,他就这样被桌前的贵公子随意点明了身份,显得太过轻浮随意。
“也不是什么大事。”暗流的堂座笑了笑,他的声音嘶哑,就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也罢,只怕那时,本王还在淮阳城里和着泥巴呢?。”
贵公子说着,拿眼扫了扫堂座的身后,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静静的站在房间的阴影里,黯淡的光线下,他的面貌甚是模糊不清。
“这是本座的弟子。灵,过来见过殿下。”
堂座注意到了贵公子的眼神,解释道。
他一说,那个少年应声往前走了几步,把面貌暴露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一样的的平平无奇,若非要说出个特征,那就是这个少年整个看上去显得很呆板老实。
少年讷讷的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富贵公子,早前师座就已经把这个青年男子的一切,详细的告诉了他。
男子叫叶闵,这个名字可能没有几个人知晓,但若是说起他的身份,恐怕整个大荒,就连啊啊学语的孩童都听过。
青阳王。
这个气质非凡的年轻男人就是大荒唯一一支异姓皇族,叶氏一族的王。
正阳皇朝建朝以来,这支王族就已经存在了,就像正阳皇朝的图腾,赤青双阳,叶氏一族始终与正阳皇族相伴而生。
相传六百年前,正阳开国皇帝焚阳大帝,秉天运而生,自淮水杀蛟而起义,七年称王。与叶氏先祖二分天下,后双方会战于荒南穷山,于穷山峰顶对弈三局而定天下。
叶祖青阳王最终以一子只差,输了整个天下。
焚阳帝与叶祖英雄相惜,故当场天下大昭,赐叶祖以亲王之爵位,地封淮阳郡。加冠青阳王,与帝平起平坐,并肩而行,世袭罔替。
并颁国诏,赋叶氏一族监察国政之权。若社稷颠倒之时,可奉国诏,靖难摄政,诛祸国乱政者,匡扶正阳大统。
即使面对的是青阳王这样权柄滔天的皇族,少年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默的向着叶闵执臣下礼,腰弯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幅度,姿势看上去有些呆板,但绝对挑不出什么毛病。
“免礼免礼。”
青阳王叶闵连忙摆手,看不出丝毫的不快,脸上始终洋溢着和煦的笑。
“暗流堂座的高徒,想来也绝不是池中之物。日后指不定,还有仰仗小先生的时候呢。”
青阳王说着,竟不顾自己身份的尊贵,起身要去搀扶这位行礼的少年。
堂座嘴角微微一勾,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的斟酒,似乎是真的喜欢上了这里的酒水。
叶闵走到跟前,爽朗一笑。
“小先生快快请起。”
他说着伸出手,还没有沾到少年的衣袖,这个少年冷不丁的一个倒纵,像受惊的狸猫一般,重又躲进了房间的阴影里。他的身形快成一道闪电,偏偏又寂静无声,可见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身法。
叶闵愣了一下,他的手落了空自然有些尴尬。略微缓了缓神,他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灵!不得无礼!”
堂座呵斥了一声,这才转过头对这位年轻的王解释道:“我这弟子自幼孤僻,望殿下莫要见怪。”
叶闵自然不会在意什么,他讪笑了两下,耸了耸肩感叹道:“哪里哪里。倒是本王唐突了,暗流之人哪是这般容易近的了身的。”
“殿下说笑了。”
青阳王叶闵走回桌前坐下,他顿了顿,收起了笑意:“堂座不远千里而来,是要与本王剪烛谈心的吗?”
暗流堂座沉默不语,他缓缓的饮下了手中的那盏酒,突然翻手把酒盏立在桌面。
啪的一声。
“自然不是。”
咳嗽了几下,他端正了坐姿。
“殿下,我们还是聊一聊正事吧。”
”请讲。”
暗流堂座眯起了眼睛,那平淡的面貌瞬间变得阴冷起来。
“三月前,山堂突然收到一大笔定金,雇主只是声称要买京城里的一条命。”
“啧啧.....但是这位雇主出手之阔绰,自本堂创立以来,也是第一等。”
他禁不住摇头赞叹道。
“金锭五十万两,足足装了百车。这等数量只怕这泱泱大荒的国库里,也不过如此吧。”
叶闵只是含笑低眉,摩挲着手里的酒盏,不置一言。
“堂堂大荒的青阳王,一人之下倾国之上。本座实在想不出,殿下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等江湖人士,再加上出手又是这般耸人听闻。”
暗流堂坐向后仰了仰身子,吐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这着实让本座很不安呐。”
叶闵突然抬眼,他直勾勾盯着暗流堂座。
“本王素来听闻,暗流山堂开堂数百载以来,从来都是只要雇主出的起价钱,暗流从来没有不接的生意。堂座大人,是这样的吗?”
他这么一问,堂座迟迟没有作答,只是他身上的阴郁的气息越来越浓郁起来。
末了,他阴沉沉的说道:“思来想去,这偌大的大荒,有谁能当得起此等价钱呢?”
叶闵邪邪一笑:“本王自幼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既然舍得出这个价钱,那么自然是要有的。”
两人冷冷对视着,室内的气氛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异常的紧张起来。
半晌,窗边的灯火爆了个烛花,变得暗淡起来。
暗流堂座呼了一口气,抽离了视线,场间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他为自己斟了一盏酒,没有一口饮下,细细的品味起来。
“这酒真不错......“
叶闵也收回了逼人的目光,低眉继续摩挲着手里的青瓷酒盏。
“堂座喜欢?那么多喝一些也无妨。”
“酒虽美味,喝多了却是会乱性,今日已经喝的够多了。”
暗流堂座喝完酒盏中残存的酒,起了身子,他拍了拍衣襟,是要告辞了。
“堂座慢走,在下就不送了。”
叶闵又挑起了帘子,转头看着窗外漫不经心的说道,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临出门前,暗流堂座突然想起了什么,侧头对着叶闵说道:“这酒恐怕就是这堂堂的临波崖,也是酿不出来的吧。”
叶闵回过头,微笑道:”没错,酒名暖酥喉,整个大荒只有南淮城才会有。“
“哦?“
暗流堂座饶有趣味,“倒真是沾了殿下的光,那么他日本座若是到了淮阳,还望殿下也不要吝啬。”
“自然。”
他的眉毛微微皱起,有些不解。
暗流堂座收起了笑意,从那个叫灵的少年手中接过风笠,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既然收了定金,雇主交代的事情自然会办妥,这是暗流立足大荒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更过的道理。”
叶闵愣了愣,他看着空荡的门口,突然一口饮尽盏中酒,放肆的笑了起来。
华灯初上,渭水河畔,帝都临安最大也是最贵的酒楼--临波崖,多个锦衣卫士拥簇着烂醉如泥的贵公子穿过厅堂。
有人惊诧道:“那不是青阳王殿下嘛.......”
“是了,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殿下才能进京祭祖。”
“什么青阳王......不过是个外姓旁族罢了,这天下啊,终究是咱们焚阳祖皇帝打下来的天下......”
酒客的醉言突兀的中断了,想来是被同伴捂住了嘴,但是其间的闲言碎语还是随着厅堂里慵懒的酒气传进了叶闵的耳朵里,他厌恶的皱起眉头,像是驱赶苍蝇那样挥了挥手。
这时候,随身的管事突然上前,捂嘴对着叶闵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完管事的话,叶闵眉眼一震,突然之间醉态尽除,他推开搀扶的卫士。嘴角又挂上了笑意。
他除下身上披着的流云锦袍,里面是一身普通的月白长衫。
“你们先回府上。”他摆了摆手。
管事低头应下,接过叶闵递过来的袍子。
叶闵最后斜了一眼先前厅中那个在同伴牵扯下仍旧耍着酒兴的食客,脚步平稳的踏过临波崖高高的红漆门槛。
初夏的夜晚本就微凉,此处又紧邻渭水河,衣衫单薄的叶闵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点残存的酒意也随着夜风飘散而去。
此处是帝都三十二坊最为繁华的一个,连坊牌楼都要比别处高出一大截。街心广场上搭起了一个高高的戏台,上面是一支酒家请来的戏曲班子,正在表演着一出有名的前朝旧戏。
可以看出这是一支很的戏班子,把这出戏码演的婉转跌宕,不时地迎来声声喝彩。
台下早已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看客,临近阳祭节,那些大荒各地的商贾富绅,名流望族都会云集大荒,赶来观摩这一场规模浩大的阳祭庆典。
叶闵抬起头,看见那个叫灵的少年,正叉着腿骑在高高的坊牌楼上,聚精会神的看着远处戏台上的那出戏。
“小先生怎么还在这儿?“他抬起头喊道。
少年低下头,看了一眼叶闵,嘴里不咸不淡的说道:“师座叫我向殿下再讨些酒。”
他说完话立马转头看向戏台,此时正是那出戏最为精彩的地方。
叶闵哦了一声,这才知道这个少年原来是会说话的。等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个少年根本懒得理睬自己,注意力又放在了那个戏台子上。
他不禁莞尔,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就势斜倚在牌楼的柱子上,决定陪着那个憨厚的少年看完那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