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朋友们。去往鹿城方向的，9号线列车即将到站。请您不要越过黄线。列车停稳后，先下后上，快速乘降。感谢您的合作……”
洪龙龙靠在石柱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墙上一副城市地铁线路导图。灯光很温暖，中央空调控制下，候车室温度也让人舒心。玻璃屏蔽门隔断候车乘员和轨道，黑洞洞背景上呈现出他落寞的倒影。
乘客从他身边匆匆流过，混成人潮又排成纵队。人群熙熙攘攘，彼此间又稍有隔隙，重复往返的日常，构成这个时代里一幕幕微妙的剪影。
闪烁破碎的玻璃幕门，歪倒在地上的安检通道，黑暗深处嘶声咆哮的庞大身体，来自于地下的可怖文明瞬息摧毁世界像是一场幻想。
幻想不存在。他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类中最普通的一个……一个刚刚离开校园步入社会的懵懂学生，洪龙龙。
世界终于变得正常了。洪龙龙摇摇头，把满脑子奇怪的念头驱散出去。在地铁站等车的一分钟里，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梦魇。刚才盯着地铁线路图的十几秒里，脑子里始终盘旋着那个不合常理的梦幻一般的世界。通天彻地的巨人在咆哮，世界的本源在他身上流淌，遮天蔽日的智慧树上钢铁铸造出庞然怪异的机械生命，怀中没有四肢的婴儿在鼾睡中翻转身体，僵硬的身体在手心有木石一般的质感；眼球中三道飞舞的黑线有如命运启迪，雄伟的中央工厂钟声三次敲响，一把黑色的刀横过天际，隆隆作响中乌云卡擦擦分成俩半，让出恢弘灿烂的阳光……
睡过头了啊……心里晃过这样的念头。梦境鲜明深刻，几欲切进现实。目光往地铁轨道深处探寻，所见处一望无际的黑暗。
寻着和友人庞达的约定在数九风寒的十一月探访北城星湾市。虽说是很久以前就计划好的行程，这样的节气远游还是未免疯狂。对洪龙龙来说，此行目的可能不只是访友。
洪龙龙24岁，放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华可以说是正要为国家社会出力，为家庭争光的青壮年劳动力了。然而社会洪龙龙倒是没有这样的宏大要求。洪龙龙是一个孤儿，3岁那年被一伙来自晋城的人贩子拐卖到霸城，经历了一圈莫名其妙的变故后从窝点中逃出来，从此在霸CX区摸爬滚打。很难说他对那伙人贩子有什么多么深刻的感觉，毕竟那些年乱的很，这样的事时有发生。那个年代人贩拐走儿童倒不见得就是为了贩卖，其中选得一些面貌周正的，处理一下后控制起来做小乞，也未可知。那被处理的小乞最后都会很凄惨，因为上头的处理方式往往简单粗暴，比如拉舌失语，夹板断踝，四刃剜膝。这些小乞长到如今的年纪，也就是活跃在霸城闹市区的残障乞丐了。洪龙龙时而在天桥遇见那些人，从脸孔上陌生看到熟悉，总是隐约瞅到自己的影子。
一闪而过。
一年前从霸城辗转到龙华，往事历历在目。自学通过成人本科考试是四年前的事，报学的学校是江阳理工。也就是在那所学校里认识了庞达。总是会有一些很热络虽然不深刻的交情，洪龙龙就把庞达划分到这一类。对洪龙龙来说，和庞达交往重要的是务必让双方都开心。
星湾市遥距龙华上千公里，不甚繁华的海港城市。这座小城吸引庞达的是相对低廉的房价。作为半片山城，星湾市房地开发难度大，交通状况复杂，人口相对稀疏，近年经济发展速度减缓，市民消费能力降低，所有这一切都导致当地房地产业式微，这种情况放在整个大华的产业背景下是十分罕见的。然而说到此地山水肥美，气候宜人亦非虚言。若不是这样，洪龙龙也没有必要将旅行的起点选在这个地方了。
是的，旅行的起点。一场贯穿整个人生的旅行，总是值得期待。洪龙龙这样想，忍不住偷偷微笑。
定下早八点起飞的航班，凌晨六点启程，一段长路。
口袋里放纸巾和口香糖，作为没有带洗漱用品的弥补。早点是置不到的。洪龙龙在地铁站周围转一圈，贪凉拿一杯酸奶，寻见一只垃圾箱，在寒风里揭开盖子，吃得很香甜。
不一会肚子里翻江倒海。洪龙龙紧锁着眉头，作苦大仇深脸。
跟自己作的都没好下场。
原本打算坐的机场轻轨始发在六点，因为睡眠较差，凌晨四点起床五点到达地铁站的关系，天色暗沉得很是焦虑。地面上很是寒冷，下到地铁站倒很是暖和。经年劳作的老环卫铺纸板躺在台阶上酣睡，供暖设备低声运作像催动安眠曲。
易拉罐丢在地上，哗啦啦着滚动。
虚空中浮现暴龙的头颅，在洪龙龙身后凝视着，双目中涌动弑灭的暴虐。然而洪龙龙转过头，那头颅便如同欢影一般消失了。
洪龙龙咬住塑料勺子，咽下最后一口。塑料杯丢进垃圾桶。
天真冷啊。抬起头，铁幕一样夜空中只有启明星倔强闪耀。
看见出口边有人行，标机场巴士的窗口。洪龙龙擦干净手追过去，望见购票的行人。查阅始发时间，比之轻轨早一个小时。
这便很好。
“车很快就到。”接过车票时，高瘦的票务员和蔼地说。他这种和蔼让洪龙龙很愉悦，于是他报以微笑。正当此时，车确实就来了。
一路向北。车流涌动在沉睡中尚未苏醒的城市，机场高速时而可见忽闪的车灯，灯光映照地面虚线和反光路标，世界空寂得像不会有声音，车厢温暖，寒风在玻璃窗外肆虐，无孔钻入。寒风很愤怒，于是嘶吼如地狱鬼魄。
洪龙龙从黑沉沉的玻璃窗中收回目光。他独自坐在后排的空座上，车内灯光打得明亮，玻璃如镜面映出他消瘦的身形。
镜面中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松松垮垮坐着黑发的白色人种，那人的双眼中三道瞳孔汇聚，现土黄色圆轮。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洪龙龙，微微一笑，随即在镜像中消失无踪。
洪龙龙调出电子地图，查阅巴士的路径，时而观察窗外的夜景，并在脑海中将所见记下。车行约半小时后，他背上包在二号航站楼落下。
虽然是冬天，空气并不过分寒冷。洪龙龙拉上衣领，对照行程单进入候机大厅。有个男人在安检门前被拦住，面红耳赤。
洪龙龙停下脚步。
短碎头发，干黑的皮肤和唏嘘的胡须渣子。
洪龙龙握住门框。他的双眼越张越大，那个人很是被安保推搡，很是困惑也很是沮丧。
来自梦境中洪武的面貌，与男人的面孔重叠。那无法分辨的现实和幻像，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