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瑜知道这赵勋笑面心狠,心中暗暗担忧,却看那箭如流星飞去,正中铜钱,方才心安。
敢当众夸口的人,不是吹牛吹惯了,就是确实有真材实料。
赵勋没想到李宇畴射术如此惊人,就算自己恨得牙痒痒,也不好当面反悔,只得当场赏银五十两。
刘铎在下边看的真切,一时技痒,又看到赏银百两,心中暗想此次前来投军,正为了光耀门楣,让家中老母亲也能过过富贵日子,如今又借了那青年二十两纹银,不知道何时能够归还。索性把心一横,高声禀道:“大人,小人西河刘铎,自幼习武,尤其喜好骑射,看了塞外李英雄这百步穿杨,手上也是技痒,显显咱华朝儿郎的手段,恳请大人准我一试,若不成,甘愿责罚。”
如果一个人正看不惯另一个人大出风头的时候,只要给他一个机会挫挫锋芒,他是一定不会放弃的,刘铎深信不疑。
果然赵勋看有人出来挑战李宇畴,马上便应道:“准你一试,若成,同赏。”
刘铎并不以貌取人,反而对李宇畴惺惺相惜,客气的走近李宇畴,恭敬问道:“这位哥哥,可否借弓一用。”
抬手不打笑脸人,李宇畴并不在意有没有人与自己一争高下,爽朗地说道:“有何不可。”
刘铎接过乌金弓,迈步走向射箭位。刘铎比李宇畴矮了不少,乌金弓又甚长,远看好不协调,周璟瑜虽知刘铎必是不凡,却也怕他马有失蹄。他天生神力,虽然家道败落却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练箭,现在又心生与李宇畴一比高低的雄心,大喊一声双臂加力,同样弓满箭出。人生就是这么奇怪,谁也不知道在一个节点,可能一句话一件事,你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都会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同样在今天出现的刘铎,也没想到射出的这一箭,竟然会自此改变在场所有人的人生。胸装博志怀藏广才,已是一飞冲天之势;寡寡小人豺狼虎豹,会有身死难逃之灾。或生或死,或富贵或没落,谁也阻止不了命运的车辙。
也是刘铎运气大好,这箭竟然也射中了铜钱,赵勋一看杀了李宇畴威风,见刘铎相貌堂堂,又可与李宇畴匹敌,也有心拉拢,大喜言道:“神射术,赏银百两。”
陈威也顺势夸赞了赵勋一番,赵勋喜形于色,看日上杆头,当即要设宴款待一众人等,陈威周璟瑜也不便推辞。
招贤堂本是官家驿馆,太原原是藩镇晋王故地,先帝年间反叛被平,王府经战火焚毁,剩下完好的宫殿被改建为驿馆,这宴请之地正是旧王府的望北楼,楼高数丈,华丽堂皇。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觥筹交错,众人自是开怀畅饮。
何以解忧,何以开怀,唯有醉酒,醉了的人可以说醉了的话,做醉了的事,也许就这样就足够了,所以没有人去关心酒为什么会醉人。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当是如此。
赵勋有些微醉,见满桌的粗人武夫,卖弄之意又生,便提议大家作诗为酒兴。
赵勋先自吟一首,虽是文意不佳也是端正,少不了一番吹捧。除了陈威与周璟瑜还可应付,一众粗人急得抓耳挠腮,罚酒为乐。按榜上名氏,不觉就到了李宇畴,李宇畴祖上本是塞北匈奴部落首领,百年前匈奴内乱,被羌鬼人与大华共灭,匈奴大部西迁,少部千人却南迁入关,习华文着华服,更名易俗在边塞定居下来。李宇畴父辈三世常年行走关外贩商积下偌大家业,却被当年晋王觊觎,逼得在那边关卧虎山落草为寇。他自幼习武打猎,虽然也读过诗书兵法,偏偏作了山贼寨主,一向也颇是个人物,不善插科打诨虚与委蛇。这几日连番受辱,更无有心情嬉乐。他打定主意推辞,心里还问候着赵勋全家,嘴上说道:“大人,李某久居塞外边疆,不善吟诗作文,还望海涵。”随从张子敬也顺势说:“小人粗通文墨,愿代我家主人为大人献诗为兴。”
坏人如果想使坏,那么他们一定会显得聪慧非常,任何一个机会都会被敏锐的发现,恰当的利用,至于后果,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
赵勋本就在伺机寻隙,抓住机会佯怒道:“狗奴才,酒席之上有你言语的地方!速速退下!”
陈威与周璟瑜赶紧相劝。赵勋接着言道:“看在二位面子上,既是如此,我有诗一首赠予李英雄,让请各位见笑了。”
陈威见有台阶化解当前,忙道:“赵大人如此高才以诗助兴,诸位当洗耳恭听。”众人皆应声附和。
赵勋略捻短须,笑言:“面黑蒜鼻向天问,夜半行路惊鬼神。塞外小丑今入楼,莫是野驴化凡人。”
李宇畴面膛发黑长驴脸,蒜头鼻鼻头朝天,此言一出所座众人无不哄堂大笑。周璟瑜强忍笑意“赵大人酒醉言过了,言过了。”
李宇畴本来就在意别人嫌恶他面丑,闻听赵勋骂自己是野驴,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摔杯怒道:“赵勋!我与你无怨无仇,敬你招贤官一尺,你却屡屡刁难相逼,恶语伤人出言不逊,欺你爷爷我太甚。”
赵勋也摔杯怒斥:“丑驴,想我大华天朝国富民丰,文臣武将人才济济,怎么能让你这种番邦丑陋之人去面圣,万一你在朝堂之上鬼舞狼嚎,污了圣上龙目。也让天下人耻笑我大华无人。还不快快滚出去!”
周璟瑜已是离席去劝李宇畴,李宇畴听了这话,大骂道:“呸!我一心为国效力,却被你这无德无能之人戏弄,今日爷爷我定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推开周璟瑜,已然跃起扑向赵勋。
“来人啊!将这番贼拿下。”赵勋言罢转身欲走,却心惊绊倒。
这场面太过突然,一众侍卫来不及反应,赵勋已经被李宇畴单手提起衣领,李宇畴大喝一声,便将赵勋举过头顶,来回舞动,好似手里的不是真人,只是个泥草娃娃,赵勋竟然吓得晕死过去。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总结这句话的人肯定是智者。如此局面,实在是众人意料之外,怪只怪赵勋逞强自能,当面揭短取笑别人容貌,殊不知面丑之人必忌讳于此。周璟瑜喊道:“李壮士,万万使不得啊。”
一众人已是将李宇畴与张子敬团团围住,而外边百十亲兵也一涌而来。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既有知音难觅,还能臭味相投。总是有的人你见了一面,你就会觉得,他是你一辈子的朋友,而更多的人,你天天相处,却也只是你人生的匆匆过客。刘铎家道败落,见惯人情冷暖,平生最恨那欺人太甚的小人,而赵勋无疑不需要对号入座。相比赵勋,李宇畴忠义敢当,又同场比二人试惺惺相惜,心中为他感到不平,便跃入战团高声道:“李大哥,武场比箭,铎为兄长神术折服,若是不嫌弃,我愿助兄长脱身。”执起身背铁枪,与众人对峙。
刘铎从怀里摸出赏银五十两,掷给周璟瑜,“铎谢过周公子借银之恩,本想今日有机会与公子把酒言欢,可惜铎见那赵贼欺人太甚,李大哥一身武艺绝伦,有心效国却被多番羞辱,铎深为李兄不平,拼得身死也要助李兄脱身。”
周璟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此二人都是少见的良才,心中不忍二人就此伏诛。赶紧差了侍卫送走郡守陈威,屏退众人,对李宇畴说道:“赵大人虽然出言不逊,却罪不至死,李英雄莫要小事化大,你放下赵大人,小弟我担保你们三人平安走出太原城。”
对于贼来说,性命本来很重要,只是见惯了打打杀杀,生命对于这个世界显得渺小而脆弱。他们自己安慰自己,一命抵一命,我这也早已够本,总是死了,也值了。李宇畴就是这么想的,他祖上乃是入关盗匪,在塞外早过惯了刀口嗜血的生活,心狠手辣,平生最忌别人以驴相戏,且不说赵勋多次羞辱,当下他已决心必杀此人。但看刘铎为他舍生取义,顿时豪气大发,“兄弟,你我二人杀他个天翻地覆!”
那高更、高越兄弟手持兵器,大呼:“敢伤赵大人一根毫毛,把你们全都剁碎了喂狗!”
这时赵勋已悠悠醒来,且看李宇畴单手抓其兽皮护腰,当棍挥舞,一众亲兵哪敢上前,这赵勋大喊:“李爷爷饶命,饶命啊。”李宇畴说“让你这群狗奴才给我退下,爷爷还留你一条小命。”
“你们都闪开,李爷爷若饶我小命,我奉黄金百两,送爷爷出关。”
“备马!”
“快给爷爷备三匹上等快马。”
一群亲兵无人行动,李宇畴又抡起赵勋挥舞,只吓得赵勋七魂飞了六魄,急斥亲兵退下。李宇畴与张子敬、刘铎步出厅门,门口是一高台平窄之地。两边下楼台阶通路俱被官兵所占,台高数丈,台下也尽是官兵。
李宇畴差了张子敬通知驿馆门外手下,然后去牵几匹快马,刘铎暗嘱张子敬,若这回自己不能逃脱,让他代为照顾西河郡白沙县家中母亲。张子敬点头称是快步奔出,官兵受了赵勋急斥不敢阻拦。
高更、高越兄弟父亲本是当年晋王手下偏将,晋王兵败便落了毒龙山作了寇匪。高家家传有一绝技,乃是鬼吹针,针有麻毒,中者便会身软无力,就是那弹射装置藏于袖中,发力较弱,五步之内方是有效距离。高氏兄弟知今日是立功良机,私下眼神合计,已是定下高更暗射李宇畴,高越再射刘铎。
二人慢慢近前,刘铎心生警惕,斥道:“二位且住,若不想主人有事,就退后十步。”
擅长用毒的人,手段也更是高明,因为敌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准备下手,其实他们时时都在准备着。这高更当下竟然伏地而跪,跪步向前,哭道:“义士啊义士,我高氏兄弟生本穷苦,今幸得赵恩公赏识,我二人难报恩公仁义,求以我命来换恩公性命。”其声幽咽,众人不免动容,感慨他忠义为主。高越也顺势跪下,伏地而行。
就连李宇畴也叹道:“想不到你这贼子有这福分得了二位忠义高士。”
却在分心之际,高更突然翻滚,手中袖针三针齐射而出,李宇畴一惊,已被射中腰腿,然而这李宇畴竟未当时麻倒,怒极顺手将赵勋当作木棍横扫过去,也活该这赵勋命薄,高更一个驴打滚躲过,赵勋护腰却应声裂断,从李宇畴手中甩飞出去,可怜赵勋被从数丈之高的楼台摔下,摔了个脑浆迸裂,身死惨象令人不忍目睹。
那边高越也是一个翻滚向刘铎连射三针,可惜刘铎早就反应过来,身子躺弓一侧,躲过飞针寒芒,顺势反手一个追魂枪,快如疾电,洞穿了高越喉咙,已是必死。高更眼见弟弟身死,持刀大怒“大家一起上,碾碎这二个逆贼。”
刘铎横步向前,寒星铁枪挥舞如风,且戳且点且扫且砸,枪枪不离咽喉双目、双肋胸怀要害,刘铎心想赵勋已死,这些兵士必定不肯放过自己,家中老母尚且等待,不下杀手恐难脱身。心念至此,下手更是凶狠,那边李宇畴药力越发明显,已难坚持,砍翻几个士兵,扶住栏杆,无力再战。
一众亲兵侍卫不得近身,留下十几具尸首,皆不敢向前。高更与另外十数名招贤榜上的武夫也持了兵器砍杀过来,幸好这平台窄小,不便围攻,你来我往,竟然又被刘铎戳死二人。一众人等虽然立功心切,却奈何心中都有小算盘,哪肯舍命来杀。
正在相持,张子敬已是带着十数人纵马奔来,未到跟前,先甩过塞外土烟石,乃是用来漠北奇特动物寒雕的粪便干晒,加入发火之物制成,一旦燃烧,便产生漫天烟气,其臭难闻,这赵勋侍卫首领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看到来人凶猛,急忙退让,却被一刀砍成二半,血喷不止。其将熊则兵亦惧死,官兵阵势大乱,再加上十数人训练有素,瞬间便冲散了楼台下边的过百官兵。刘铎趁乱将李宇畴从台上抛下,张子敬一等人顺势接住。刘铎大喊“子敬兄,我暂且阻住官兵,你们速速脱逃,莫忘了我所托之事,否则我做鬼亦难瞑目!”
张子敬应道:“英雄高义,恩情若山,他日我家主人必定百倍奉还!”当下立断,掉转马头奔城门而去,高更马上着了多半侍卫亲兵纵马追击,必要围歼李宇畴于城内。
刘铎再想跃台而下,已难有机会,但如今周围再无负担,舞枪突围,官兵莫敢近身。高更报杀弟大仇心切,持刀从背后直扑过来,一刀横势直取后脊,刘铎奋力扫开前敌,反身挡住刀势,侧面又有一刀一剑攻来,刘铎无计,震开敌剑,顺势扫向持刀之人,枪重竟荡开了开山刀,生生切断那人臂膀,解了围攻之势。这几人心中惧死,只是纠缠却不死攻,刘铎暗拊,如此下去,自己迟早脱力被擒。索性把心一横,改换策略,猛冲猛杀,如凶神恶煞一般,向着楼下突围而去。
兵士多半分去追击李宇畴,围攻之人也就数十人,一阵打斗,又被刘铎毙伤十数人,这围攻之人已只剩下二三十人,武艺高强的以高更为首,寥寥数人。刘铎已冲下楼台,退至招贤堂前院,虽是毙敌不少,却自己也身中二刀,虽刀口不深仅是皮外伤,但血流不止,他所用精铁重枪足有八十斤,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他必会脱力而亡。
刘铎心想:只能杀开一个缺口,奔逃而出,或能活命。于是佯攻吓退高更几人,转身向着门口夺路而逃。
这等大热闹,却无人敢看,街上民众早散的没人,刘铎穿街走巷且逃且战,很快追击之人只剩下十来人。他本就初来乍到,哪里知道道路,如无头苍蝇般乱闯,谁知道不曾逃远,竟拐入了一死胡同中,刚想回转,已被高更几人堵住巷口。
“看你往哪里逃,赔我弟弟性命来!”
刘铎无计只能死战,又杀数人,那高更看刘铎实在勇猛,这寥寥数人未必能敌得过,也诧异怎么城防官军还不赶来援手。刘铎血染重衣,见这几人不攻,也持枪而立,此时但觉失血过多,眼界模糊,站立不稳竟跪了下来。
那高更一看大喜:“贼人已是脱力,给我斩杀他。”
二名执枪官兵冲上,刘铎奋力扫开,眼下又是一晕,用力掷出铁枪,戳死一人,“大丈夫虎落平阳,死于你这小人手上,命也。”
既然敌人都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戮,这等机会小人怎么可能放过。高更大喊一声:“赔我弟弟命来!”已是一刀砍向刘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