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狗屁招贤榜,老子看是招虫榜!”
日头未落,富贵酒楼零散坐了几桌酒客。嘣,酒碗摔落地下,落得粉碎,同桌三人,随行负剑劲装打扮,显是江湖中人。
“客官,您是醉了啊……小心脚下诶”店小二早迎过来,边低声赔笑,边暗暗缚住酒醉大汉的胳臂,那边掌柜也应声赶来。吃醉的人若要闹事,一定是吃了憋屈、闹了烦恼,就算你不惹他,他也注定要生些事端,小二一心想着自己的饭碗,竟然顾不上面前这人完全丑的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
放眼看去,这酒醉言语之人,面膛发黑长驴脸,高额宽眉蒜头鼻,鼻头朝天,唇厚嘴阔,腰上别着一对铜锏,扎着羊皮裙脚踩登云靴,怒目圆睁一般人看了也是胆寒。
这酒醉大汉吼了一声猛的站起来,足有八尺有余,吓得店小二一个趔趄,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店小二本能的想后退。大汉臂膀本就孔武有力,又借了酒醉顺手一拂,顿将这瘦弱店小二甩飞向一旁。正要撞上旁边桌上一华衣青年,说时迟那时快,店小二已被一只手临空拦住,正是这华衣青年同桌的另一青年。看衣着,二人当是主仆。
店小二惊魂未定,嘴上顾不上道谢,身上不知是撒的茶水,还是尿了出来,湿了一片。
华衣青年难免望向醉汉,那醉汉丑陋的脸因为愤怒而更加变形,再加上浓密的鬓须,咧开的嘴里哈着酒气,衣服也裸露着壮实的胸膛,形态恣意不免让人说不出的讨厌,也许除了瞎眼的人,才能够做到面无异色。而这个华衣青年显然是一个正常人,一脸的嫌恶,从面部肌肉、眼神、口嘴上表露无疑。
这醉汉看得正着,怒相立生,同桌的几个人怕他生事,看来只是随从,死劝不住只得扶他过去。
醉汉一副凶神恶煞样子,看要滋事,几桌酒客已是散尽,华衣青年端坐不动,同桌青年临敌警惕,手握腰间短鞭,静待其变。
酒楼内人虽少,但却少不了看热闹的人,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爱看戏,就连皇帝都能为了戏子伶人,连自家江山都可以不要。酒楼外边已经围了不少看客,自有几个泼皮在其中起哄嘻骂,恨不得自己冲将进去,跟这华衣青年来一个亲密的全身接触。
未待这醉汉言语,跟随他的一中年长者先开口说道:“在下代州张子敬,我观公子器宇不凡,定当是名门之后,我家主人今日公场吃了憋气,酒醉之言万望海涵。”
“我家公子不便表露身份,你们速速离去便是!”
一贯器宇不凡出自名门的人都是骄傲习惯的人,并不是看不起,也不是爱虚荣,仅仅是因为不怕事。别人已经给了台阶,不顺坡而下,一般是二种人,一种人是愚笨的傻子,而另一种则是确实不凡的人。这二个人肯定不是傻子,但唯一例外的是,他们今天面对的是一个喝醉了的人。
“小儿,如此无礼!”醉汉听他言语有刺,已是怒极,挥掌猛是一拍,木桌应声而裂,华衣青年一惊,本能的向后躲,他看来是不善武功,竟被凳子恰好绊住衣摆,险些摔倒,伏地一撑甚是狼狈。
这个时候,如果再不出手,不单单外边的一群人不满意,就连自己恐怕也说服不了。
“贼人,休伤了我家公子。”对座青年迅速起身双拳挥出,张子敬忙护住醉汉,周边一人伸掌来挡,奈何这青年神力惊人,挡拳之人连退数步,方卸开拳劲。
“存孝,不要滋生事端。”
这叫存孝的青年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上下,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一脸憨厚的样子。
憨厚的人最大的好处其实是听劝,不好听的来说就是听话。他本就无意伤人,双拳挥出也只为吓退众人,听见公子说话,便立即去查看公子情况,见无妨碍,当庭而立,不再趁势追击。
华衣青年心中本就厌恶,这一出糗,已是怒气中烧。然而有身份的人与那泼皮醉汉肯定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张手就打,就算打之前,也一定要站在道德的高点,于是这青年开口斥道:“今皇皇恩浩荡,开榜招贤,你不思圣恩,却污口毁誉,现在又当众行凶,贼人当真以为没有王法了?”
醉了的人不管这些,可总有没醉的明白人。张子敬见这主仆二人来者不善,赶紧出来圆场:“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待我与您私下言语。”
原来这醉汉姓李,名宇畴,听说当今天子下了招贤诏,在各大郡府设下招贤堂,便慕名来到晋源城,投贴时就被门吏索要了纹银十两的拜贤贡。话说钱财倒不是大事,但是总会被人觉得朝廷又在戏耍,这贪墨钱财的官吏又怎么能招到贤才,如果自己被选中,不就是自己打了自己脸么。即使这李宇畴家财颇多,也让他心有梗塞。且说这晋源招贤堂特使,名叫赵勋,原是当今圣上真宗皇帝身前红人王世文的外甥,王世文本是京城洛阳名伶,因为唱戏得宠于当今皇上,短短三年已位列臣班官至极品。这就应了那句话,看热闹嬉闹怒骂的那是泼皮耍赖,演热闹真假难分的那是艺术娱乐,要是那耍赖无德的人当了皇帝,一不小心艺术就娱乐成了高干。这赵勋虽名为招贤特使,却性不喜武夫,看这李宇畴五大三粗面貌丑陋,心生厌恶,未曾言语便让侍卫将李宇畴杖责逐出,投效不成反受辱,李宇畴心中怨气忿忿难平。
华衣青年听了事情原委,火气已是全无,虽然明知道自己也觉得这人生的丑,但这才能体现出什么叫有德与无德,生的丑关你什么事,你是招贤,还是选美,连本领都不看就直接把人给打出来,就是无德。
华衣青年见李宇畴武功了得,又有心为国效力,便与张子敬说道:“家父与赵勋舅父素有交情,大丈夫为国效力无门,当是人生大撼。”张子敬闻听此言,方知这二人来头甚大,心中暗自庆幸。“明日我与你家主人一起去招贤堂,如是他再不愿,我修书一封,你们可投于我叔父河北兵防都督周嗣德,戍守北边征讨胡虏,也不失为人生美事。”张子敬脸上大喜,伏地作揖“小人代主人谢过公子。”
张子敬回禀李宇畴耳语一番,李宇畴伏地赔罪不迭,“谢过公子高义,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看来酒始终只是一个生事的替罪羊罢了。
“李壮士且起,我乃洛阳周璟瑜。”二人约好明日辰时在招贤堂相见,李宇畴赔付了店家银两就此作别,周璟瑜也与随从一并离去。
围观群人见无热闹可看,便一哄而散了。
周璟瑜二人骑马行至幽静处,“哥哥,那个赵勋在京城就一花花大少,日日惹事生非,咱们不经父亲大人同意,出来找寻安姑娘,回去定会挨骂,如果再与赵勋结下梁子,以后没法向父亲大人交代了。”原来二人名为主仆,却从小长大情同手足,实为兄弟。
周璟瑜勒住马头,“存孝,我们本欲去往北漠胡狄处,没想在太原郡遇到此事,如今新皇宠信伶官内宦,此前安姑娘父亲凉州兵马使安焕休入朝言语得罪了宦官郭仪,竟被其与王世文诬为谋逆,如今凉州兵哗乱新平,安家满门抄斩,却让天下各路兵马人心躁动。父亲大人虽贵为顾命辅臣,加封太傅位列人臣之首,实则是先帝恩宠荫泽。郭王二人专权,现羽翼未成,我们周家世代为官,门生遍布天下,且二位叔父外掌兵权州郡,内外照应保得周全,但早晚为二人所忌,如今这招贤一事,我看名为国家,实为私利,此次招贤所录之人,恐怕均是郭王二人亲信,假以时日必为天下祸。我看那李宇畴心怀忠义颇有些能耐,虽有心让他投往叔父处,但若能结下交情,日后还可以为内应,说不定无心之举会有妙用。明日去招贤堂卖于他个人情,然后晓以忠义,让他虚与委蛇于赵勋,那赵勋贪图玩乐,李宇畴颇有家财,取得赵勋信任当是不难。就是赵勋我素未谋面,若是贸然前去,他若不卖面子于我,假意不识,这事反而适得其反了。”
年纪不大,却心思缜密,最是难得。
“哥哥从小最是顽皮,总被老爷训斥,独二叔父夸你少有谋略,必成大事。我就想不到这些,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安姑娘要是真的随凉州残兵逃往胡狄人处,多在北塞一天就多一天风险。”
“安家世代镇守凉州,与胡狄人通关通商,且曾助其共御羌人,料胡狄人不会为难他们。这太原郡守陈威曾在京城为官,是父亲大人旧识,不如咱们先去投访,明日与陈郡守一同前去,想赵勋也得卖人情与他。”
“哥哥要怎样就怎样,咱们这就去吧。”不禁令人感慨憨厚的人就是好说话。
郡守府花园红绿,庭院错落,周璟瑜二人在前厅静候,突然闻听笛声传来,其声悠悠似近还远,笛音袅袅入梦如诉,宛如天籁怡人心脾。
周璟瑜寻声而出,却看侧房屋顶上,月下坐一白衣少年,面白如玉,清秀异常。笛声悠扬有着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周存孝看得愣了,周璟瑜却心有万千。
待笛声将尽,周璟瑜高声颂到:“月下笛声悠然起,去家已然万千里。半是乡愁半相思,心系塞北归无计。”
“敢问公子所吹笛曲,何人所作,为之何名?”
那翩翩少年身手了得,轻轻一跃已然下了偏房,他仔细端详着周璟瑜,周璟瑜浓眉秀目,本就英俊,一袭青衣华饰,身材修长腰悬短剑,更显英武。
“公子”周璟瑜再问。
这白衣公子脸一红,言道“我闲来所作,思念我故去的母亲,还没有名字,正借你诗中所说,不如唤作月下相思曲。”
周璟瑜接道:“月下相思曲,好,好,听着笛声,顿让我乡愁四起,可惜要事在身,无计归家。”
这时候,陈威已从后院赶来,“哎呀,贤侄,数年不见愈发英姿不凡,周太傅可安好?”
周璟瑜先行一礼,“陈叔叔,家父一切安好,就是时常提起陈叔叔,我这恰路过晋源,就前来探望。不知道这位公子是?”
陈威一笑,还未说话,就被那白衣少年捂住嘴,言道:“我是家中独子陈跃先,敢问哥哥尊称?”
周璟瑜见此,知是独子娇惯,便报了名姓,心中突然想起父亲,自己虽有姐妹,却是家中独子,其家总管赐姓为周,有子四人,名作周存忠、周存义、周存仁,周存孝。独存孝小他一岁,年纪相仿,从小嬉玩一起长大,还不至于特别孤单。父亲身居高位,平日忙于公务,哪有如此亲昵时候,顿时心生羡慕。几人在前厅相谈融洽,陈威许诺明日代为引见,又安排了二人住宿,一夜便过。
第二日,陈威与周璟瑜会同了李宇畴,便一起前往招贤堂。
到了堂前,见一粗衣青年与那门吏争执,其人衣服虽为粗布麻衣,却身形魁梧背负铁枪,相貌堂堂气魄不凡。周璟瑜何等聪明,立知必是因为那纹银十两的拜贤贡。也许英雄惜英雄,门吏又是赵勋手下不便开罪。路过其前,轻声说道“这位壮士,我有纹银十两,当可借用于你。”言罢塞给他纹银二十两,便头也不回的步入堂中。
一番引见客套话难免,这赵勋虽一纨绔子弟,但官场交往并不是不懂条道,便将李宇畴纳入了招贤榜。
然而无德的人往往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媚上欺下,即使卖面子却也要显摆下这里我最大。
赵勋拿过笔来,亲自在那招贤榜上写下名姓,字本就一般,又故意将那李宇畴的畴字写成了个丑字,满堂顿时哄笑。
无德的主子下边少不了无德的兵,有那好事的侍卫直夸赵勋字写的苍劲有力入木三分,赵勋一脸满是得意之情。李宇畴心中闷火,却不便发作,周璟瑜也不便点出,其本就想离间二人,日后好作内应,也默然不语。
赵勋笑道:“陈大人与周公子大驾光临,也正好看看咱们并州四郡的贤才。”赵勋有意卖弄,自然唤出摆堂十余日来投拜的一众,来到演武场。
众人坐定,先出场的是这赵勋手下二大心腹,名唤高更,高越,乃是兄弟。此二人倒也有些能耐,弓马娴熟,五十步外箭箭中靶,引得赵勋一阵叫好,侍卫也大赞赵勋识人赏才。后来十数人,俱是江湖侠盗街头泼皮,虽然有些武艺,却也不出奇。赵勋见高氏兄弟无人能及,愈发趾高气扬。
最后出场二人,是李宇畴与那近日投拜的青年。青年名唤刘铎,并州西河郡人士。
刘铎执弓先射,只见他力满圆弓,箭若流星而去,正中靶心,引来一片叫好。
李宇畴心中闷气不平,现在正好一展本领,站定空拉二弦,猛一发力,箭还没有射出去,神霸弓却应声而断,李宇畴臂力果然惊人。张子敬忙取来家传乌金弓,这乌金弓是塞外名家所打造,弓沉六十斤,是天下闻名的百担弓。众人惊奇议论的时候,李宇畴拉弓放箭,离弦箭正中红心,钉透木桩而出,全场满堂喝彩。李宇畴一扫心中的憋闷,反身向着点将台上,空拉弓弦正对赵勋,弦声嘭的一声,吓得赵勋心惊胆战。
恶人与坏人之间还是有些区分,往往就是肚子里有没有一肚子坏水。赵勋看他挑衅,定了定神以后已是怒极,眼珠一转,心中就有了主意。“李壮士真是勇冠全场,我听说精于射箭的塞外人士,能够百步穿杨,想来李壮士可以手到擒来了。来人,二百步外悬放铜钱,李壮士请吧。”周璟瑜见赵勋有意刁难,忙解围道:“军中神霸弓射程尚在一百五十步之内,这乌金弓纵是名弓,二百步外箭穿铜钱,实难做到,如今国家得并州一众贤才,赵大人也是功苦劳高,可喜可贺啊。”陈威也随声附和,直言贤才难得。
赵勋哪管什么贤才难得,便问:“李壮士,可做得到?”
李宇畴哈哈大笑二声,“回大人,这有何难,待我……”
赵勋接过话来,“好,如果射中,必重赏,如果不中,空口大话之人,必罚。”
此话一出,演武场内气氛顿时凝重,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周围兵卒也都乐得看戏,这情形甚是诡异。李宇畴知他故意刁难,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不了不作这狗屁贤才,回自己的安乐窝自由自在,豪气顿生,大喝一声说道“好,李某定不负大人重望。”
李宇畴脱去上衣,双臂使力,肌肉虬结,甚是雄伟。乌金弓接着挽起,月满应弦,飞箭已脱弓而去。